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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永吉坐在鸭绿江边等一位女人过江。 那女人是永吉的娘,我的“老婆”。 我俩等了五年多了。 都说我娘没一个月的活头了。 我死心了,问我娘想吃什么。我娘耳朵不好使,闭着眼不说话。 我说去逮几条鱼。 天快黑了。 零下二十多度,江里冻透了,凿不动。 往回走时,我惦记着我娘,没想树后却冷不惊走出一个人。 我猛地冒了一身鸡皮疙瘩:“谁啊?” 那人站在那里不言语,浑身打哆嗦,看上去比我还害怕。 是个女的,头脸脏得看不出模样来;棉袄、棉裤都刮破了;右脚没穿鞋,趾头都冻烂了。 我一看就知道是对面过来的。 这对我来说是好事。 全村男人的“老婆”都是对面过来的,我娘也是,只要给口饭吃,她们就安分过日子。 果然她说:“给口吃的吧?” 我把她带进我屋里。 做好饭让她盛着吃,我去伺候我娘。 回来时,她已经吃完了,却问:“还有么?” 两边都说朝语,口音不大一样,但细听能听出来。 看来她是饿坏了。我说:“不是不让你吃。我怕你吃太饱撑坏肚子。” 她没言语。 我问:“你们还是吃不饱么?” 她抽了一下鼻子:“早晨就把中午饭吃了。” “那你还回去么?” “家里没人了。” 说着她就哭了。 我点了根烟,想问她愿不愿留下来,但没张开嘴。 我拿了半瓶酒来,说给她右脚消毒包扎一下。她没拒绝。我说:“你忍着点,有点疼。” 她说:“没知觉了。” 那脚真让人心疼,烂肿得像是熟了。 随后我烧了一锅水,让她洗洗,换上我娘的衣裳。我出去了。 我在院子里抽烟,江对岸一点亮光都没有。 回来时,我差点没认出她来。她长得不难看,但脸面很白净,我娘的衣裳穿着也很合身。 但我很快高兴不起来了:她这样的肯留下么? 我往炉子里添柴禾,问她叫什么。她说:“金······英珍。” 她的眼神暴露了她没说实话。 “你多大了?” “三十一。” “结婚了吧?” 她又哭了。 我没再问。时间不早了,我让她上去睡觉。她有点不愿意。我说:“我睡地下。” 她说什么也要我睡上面。 我一宿没睡着,听她在地上翻过来滚过去。 这是我屋里第一次有女人味儿。 清早起来,我听到我娘咳嗽。 过去看时,我娘手从被窝里掏出来:“这是什么啊?” 屎,我娘又拉下了。 我掀开被子,给我娘擦完身子,把脏褥子撤出来丢到了院子里。 我做饭时,英珍说她去收拾脏褥子。我说:“弄些土盖在上面,干了一拍都下来了。” 她没说话,却把褥子拆了。棉花摊在推车上,布片泡在水里搓了起来。 我过来过去看她。她两手通红,也不嫌脏。 村东的永修碰巧从门前过去,她看着英珍,却喊我:“成俊,你娘好点了么?” 我说:“还那样。” 他招呼我过去,小声问:“也是那边过来的吧?” 我说是。永修说:“趁早问问她,愿不愿留下过日子。别吃饱了喝足了,趁你不在又跑了。” “我张不开嘴。” “你还是小年轻么?咱也就指望她给咱生孩子。” “要不你让嫂子来一趟。都是那边过来的,应该好说话吧。” 永修的“老婆”叫顺玉,过来两年多了。 下午她进门。我去了我娘屋里。 我娘说渴。我把她扶起来喝水,看着窗外英珍晾晒的布片、棉花,支着耳朵听我屋里的动静。 起初一点动静都没有,接着就听见两人哭了起来,话说得都很激动。 顺玉走时也没过来跟我打招呼。 我把晾干的棉花、布片收到我屋里。英珍还在抹泪。 我没说话,找出针线来缝。英珍说她缝。我给了她。 我坐在一边抽烟。英珍说,她跟顺玉都是隆一里的,以前认识。顺玉来这边后,她弟弟去扒火车偷煤,滑下来给轧死了。 我说:“你在这边也算有个伴了,以后多去跟她说说话。” 她听出了我的意思,就撂下针线问:“我能留下跟你过日子?” 我没看她:“怕你嫌弃我。我都四十多了。” 英珍就留下了。 后来她告诉我,其实她叫金花。 从那以后,我见了人就说:“我有‘老婆’了。” 他们不相信,托着各种借口来我家,说话时都看着在一边忙活的金花。 于是全村人都知道了。 我娘不知道。 那天我对金花说:“你去给咱娘喂饭吧。” 我娘一直说:“我活这么大岁数,活够了,也该死了。可我闭不上眼啊。你什么时候能给我领家来个儿媳妇啊。” 这时我娘看见我身后跟着一个女的,两眼就眯起来了。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看见她眼里放光。 我娘胳膊撑着,竟然坐了起来:“这是谁家的闺女啊?” 金花笑了,坐下说:“娘,我喂你。” “你叫我什么啊?” “······娘。” 我在我娘身后垫了一卷被褥:“这是你儿媳妇。” 金花一口一口地喂。我娘一直仰脸看着她,呛了几次。 我娘一连喝了两碗稀饭。 金花问我:“咱娘得的什么病啊?” 我说不知道:“反正没救了。” “你右胳膊怎么了?见你光用左胳膊干活。” 我掏出来指给她看:“那年让‘黑瞎子’拍了一掌,骨头酥了,一使劲就疼。” 村里的女的开始结伙来我家。我家的瓜子全喂她们了。 我去永修家里喝酒。 永修趁顺玉不在,就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明白他的意思,就说:“我怎么想都觉得不是真的。开始那几天,我晚上根本不敢睡着,怕睁眼见不着人。” 永修嘻嘻嘿嘿:“我当年也这样。” 那天我从外面回来,闻到屋里有奶香味。以前村里的女人生孩子就是这种味。 我问:“什么这么香啊?” 金花扭头抹泪。我就看到桌上放了一碗白糊糊的东西。过去一闻,真是奶水。 我问:“谁的?” “我的。” “啊?你······还怀着孩子啊?” “没有。” 金花告诉我,她生下孩子来没奶水,饿的。孩子死后,她就来到了这里。本来想着忘了孩子,可这几天吃的饱了,奶水就胀得疼,她就想起了孩子。 我说:“别难受了。你要是喜欢孩子,咱再生。” 其实是我想要个孩子。 金花没接话:“这奶给咱娘喝吧。” 我娘多活了一年多。 最后的那几天,我娘已经说不了话了。但那天晚上她摸着金花的手,张了张嘴,竟然说:“要不是你我早死了。”又看着我说:“我总算能闭上眼了。” 说完再也没睁开眼。 三天后我娘入了土。 我坐在坟边上,对金花说:“给在娘唱个歌吧。” 金花就唱了起来。我听不懂,眼泪下来了。 回来后,我说:“家里又成两口人了。” 金花摸着肚子:“再过几个月就会多一口了。” 开春正是忙的时候。 金花怕我累着,挺着肚子也跟我下地。 江边的平地少,庄稼地都从山脚伸到了半山腰。 我扶着犁,金花在前面牵着牛,脚底下像是没根,越往上走越晃悠。 我说她:“你下去歇歇吧。” 她说:“我抓着牛缰绳,倒不了。” 但她还是坐在了地上,说是对岸当兵的一吆喝她就打哆嗦。 上游这段江面很窄,对岸什么情况看得很清楚。 回家时,那几个当兵的还在对岸洗衣裳,嘻嘻哈哈。金花不看,她牵着牛我都撵不上。 那天晚上我们早早睡了。 半宿金花把我推醒了。我听到门被敲得咣咣的。 我问:“谁啊?” 听不见答话。金花害怕了。 我又问了两遍,门只是被敲得越来越响。村里的狗也叫起来了。我让金花穿好衣裳去里屋。 我随手摸了把铲子。顶门杠一抬,一根腿就迈进来了。 一看这光头黑脸,我就知道是对面的兵。 他夺过铲子丢在墙角,指着我说:“米!” 村子里出过这种事,他们也是饿的。我装了一布袋米给他。他还要。 临走时,他留下两包烟,还说:“好烟。” 我站在门口,看他一手提着一袋米,腰一猫就不见了。 金花还在里屋躲着,脸上都没血色了。我说:“走了。” 她说:“你再去看看。” 我不知道她怎么那么害怕当兵的。后来她说:“咱家也该养个狗了。” 村里都养起了狗。狗值钱了。 村长家的大黑狗生了一窝,刚断奶就被抱走了。六只小狗换了将近一百斤米。 等到全村狗再咬时,来的却是几个信耶稣的。 他们分头挨家转。 一个女的来了我家。她问:“你女人是那边来的吧?” 这口音跟我和金花的都不一样。 我说是。她就不理我了,跟金花说话时却一再瞟我。她说:“咱们都是耶稣造的,他就在天上看着咱们呢。” 我听了好笑。 临出门时我又听那女的比划:“耶稣在东南,不在西北。” 我去村北的水沟里摸鱼,摸了两三个大的。我想起了我娘,去她坟上走了走。 回去时碰上了永修。他问:“信耶稣的也去你家了?” “光说笑话。” “我看这人不靠谱,弄得顺玉现在都不跟我说话了。” 回到家,金花脸上也冷了。我问什么她都不说。 等到晚上躺下了,金花突然问我:“我要是跑了你怎么办?” 我心里一紧,又觉得不可能:“你要是跑了,我就要着饭去找你娘俩。” 金花就靠在我的胸脯子上,摸着肚子说:“我不跑。我已经没一个孩子了,不能再丢一个了。再说你对我这么好。” 那天晚上村里的狗又咬了。 我提着铲子出去看时,村里人都出来了:“揍这信耶稣的!” 但火把照见的是对面两个当兵的,手里的枪明晃晃的。 没人说话了。其中一个兵挺着枪说:“米!” 没人动。他俩就自己动手了。 他俩在钟赫家背出两大袋米。 当他俩去牵永修家的牛时,永修才说:“还指望它干活呢。” 他俩只管解缰绳。永修过去抓住缰绳:“家里就这么个值钱的物······” 他俩的枪顶上来了。 我们就这么看着他俩背着米、牵着牛过了江。 全村一宿没睡。 天明村长说召集全村男的商量。 永修跟钟赫骂咧咧的:“以前就不该把咱们的枪收上去!” “先是要米,这次要牛,下次就要人命了!” “要不在粮食里下毒,他们死也死不到咱们这里!” 我说:“给警察说吧?” “警察管咱们,还管得着人家么!” 我说:“硬干下药都是要出人命的,谁担责任?再说那边跟咱们都是一个种族啊。” “嗯,以前咱们穷的时候,人家也给过咱们粮食。” ······ 最后村长说了:“我看就找警察吧,保险。该怎么办他们比咱清楚。咱们也就图个安稳日子。” 回去时,永修跟钟赫还在骂。我只想睡觉。 走到家门口,我听见有人叫了起来,接着很多人都叫起来了。 我过去看,才知道他们的“老婆”跑了! 顺玉也跑了。永修双手叉腰,一脚踢翻了喂鸡的食盆:“她吃了我三年多的粮食,还没给我生孩子就跑了!” 另一家的说:“我找到她就撕烂了她的皮!” 我这时才想到金花,眼前一黑,转身跑时差点趴在地上。 我一路叫着“金花”,眼泪都急出来了,想她那么大肚子能去哪里。 我直接撞开了屋门。金花正要坐起来,挺着肚子很费劲。 我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金花两眼红肿,没看我:“我说了我不走。” 全村跑了五个女的,剩下的不是老了就是有孩子了。 男人整天守着,下地时就把她们锁在屋里。 我没锁金花。 地里的活只能我一个人干了。 永修也是一个人在地里。但他喝的酒远比干的活多,见了我也招呼。 我就过去陪他。他像喝凉水似的灌。我说:“喝这么多不好。” 他喝得更带劲了,接着就哭了。 警察来了。村里人过去看。 警察点了永修和钟赫的名,让带着去家里。 警察指指点点,问永修的牛养了多少年了。最后给了永修五十块钱。 私下里都说永修的牛不值五十块钱。 钟赫问:“我那米呢?” 警察问:“你家缺米么?” “不缺。” “国家一车车地给那边送米,你就当替国家援助同胞了。” 钟赫傻了。全村人都笑他。 等到警察上车了,钟赫又跑过去问:“一头牛五十块钱,那一个人多少钱啊?” 警察瞟了他一眼:“你想贩卖人口啊?” 钟赫说:“不是。我们村里跑了好几个女的。” 那些跑了女人的男人都喊了起来。 “跑了?” 警察明白了,脸上的表情说不清:“这事我反映一下。” 那天下地时,金花说要跟我去:“我在家心里不踏实。” 我推车子带她去。 我说:“你在树底下看着就行,有事叫我。” 我干着很带劲。不出一个月,金花就能抱着孩子来看我干活了。 没干多长时间,我就听见金花叫我。 村长来了,说上面来人要全村人过去。我说:“金花就不用去了吧?” 村长看着金花笑了笑:“你家特殊,去一个就行。” 上面来的是一车武警。村长说:“咱这边可能要驻军了。” “那就安全了。” 村里人围住一辆卡车。钟赫在一边嘻嘻嘿嘿:“他们要问起来,我就一口咬死,说我‘老婆’也跑了。反正没处查。那得多少钱啊!” 永修看来把五十块钱全买了酒:“钱再多也能花完,老婆可是陪咱一辈子啊。” 过了一会,一个武警就站上卡车:“人全了么?” 村长说:“全了。” 武警就说:“现在查户口。” “不是赔钱啊?” “户口是什么?” 武警说:“我点到谁谁喊一声‘到’就行。”接着就点:“李成俊。” 第一个就是我:“这里。” “喊‘到’!” “到。” 全村人都笑了。 点完名后,武警说:“点到名的回家等着,没点到的留下。” 留下的全是女人和孩子。 武警让孩子也回去,然后数了数后让女人上车。她们问:“去哪里?” “上去就行。” “什么时候回来?” “一会。” 我在屋里坐着,看着卡车走远了。 两个武警进来了,他们在屋里看:“你有老婆么?” 我刚才就觉得不大对劲,看他们的脸色更不对劲了:“没有。” 一个武警抖着金花的衣裳问:“这是什么?” 我两腿有些软:“她前几天跑了。” “那怎么还留着?” “念想。” 他们又在各个屋里转了转。走了。 我坐在了地上呼呼粗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刚才怎么把谎撒圆的。 我出了门,一直看着第二辆卡车走远才往地里跑。 我远远看见金花靠树坐着,身边还有个东西。 跑过去一看,我顿时吓坏了。金花闭着眼,头发贴在额头上,裤子被血泡透了。孩子在她旁边草里躺着。镰上全是血。 我叫着“金花”抱起孩子。听见孩子哭,金花就睁开了眼,吸了口气笑了:“给你生了个儿子。” 金花歪在床上喂奶。 我洗着她的血裤子,眼盯着她和孩子看。我说:“你胆可真大。” 她说:“我叫不应你。” 孩子噙着奶头小狗似的拱。我越看越喜欢,又过去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我说:“真没想到这辈子我也能有儿。” 说着我有些恼了,要是我娘能看见孙子,肯定还能多活两年。 金花说:“你去把他们都叫来热闹热闹吧。” 我这才想起下午的事来,又害怕了。 我出了门,天黑了,看见一个人就问:“她们回来了么?” 他说:“去村长家问问。” 远远听见村长家里吵吵嚷嚷,一句话都听不清。 村长站在门口愁眉苦脸,头发都湿了:“她们不是没了,是回去了。” “还回来么?” “她们是非法越境,非法居住,是‘黑户’,必须送回去。” “什么‘黑户’!这么多年了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送回去啊?” “我爹娘都是从那边过来的!” “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了。” “你‘老婆’也是从那边过来的,怎么没送回去?” “她有户口。” “有户口就不用回去了?” “还废什么话,肯定是他跟上面说好了。揍他!” 接着就乱了,村里人不管抓起什么都往村长身上扔。 村里的狗咬了一宿。 我听见有人在骂,摔了什么东西;有人在哭,哭得跟笑似的。 第二天,他们商量着去镇上闹。 他们问我去么。我说:“金花离不开人。” 回来后,永修对我说:“我们到了镇上也不知道找哪个部门。警察说不归他们管。 “我们又去找武警,一个警官说:‘你们收留她们更不对,早晚追究你们的责任!’ “我们就回来了。” 村长被打进了县城医院。 回来后,家里像是被抢了,米罐子碎了一地,米全被鸡啄了。栓牛的棚子也塌了,牛站在棚外饿得“哞哞”叫。 我去看他。他窝在椅子里吓了一跳,以为我也是来揍他的。 我问:“好点了么?” “还是疼。” 他老婆听我们说了一会就出去收拾了。 我问:“那个······户口真这么要紧么?” “反正上面就认户口。” “那你当初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呢?” “当初我也不知道啊。再说了,你们也弄不来。” 我顿了顿:“你看,现在村里就剩下嫂子和金花两个女的了。你认识上面的人,我想请你给金花也弄个户口。” 村长吐了口气:“这忙我帮不了了。咱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以为上面还能让我当这个村长么。” 最后他说:“你找新村长吧。” 晚上躺下,孩子在两人中间“噗噗”喘气。 我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来说,这一辈子算是知足了。 但我提心吊胆的。 金花问:“要是我也被送回去你怎么办?” 我说:“我带着孩子去那边找你。” 金花哭了:“你不能去那边。你要把孩子带大。我有机会就过来看你俩。” 新村长是个汉人。 村里人表面上不说,但心里都有些抵制他。 他也明白,整天挨家挨户地转,问有什么困难。困难很明显,但谁都不说。 第二天他来到我家,看了金花和孩子,问:“孩子叫什么啊?” 我说:“还没取名。” 金花说:“村长给取一个吧。” 村长笑了,显得很斯文。他想了想:“永吉怎么样?” 我觉得不好。金花却说:“村长有文化,好。” 临走了,金花说我:“把那瓶酒给村长。” 我又添了两包烟。 村长推辞两下就收下了,出门时说:“全村也就你们对我和气。” 我抱着孩子,又提了两瓶酒去找新村长。 新村长不常在村里,第一次没找到。 第二次在家。他说:“别让孩子感冒了。”说着接了过去:“我也刚有孩子,是个闺女。” 我把酒放下。他说:“上次的还没喝完呢。” 我说:“我喝不惯好酒。” 他把孩子给了我,问:“有事么?” 我笑了笑:“名是你给孩子取的,就让孩子认你当干爹吧。” 他也笑了:“我这是第一次当干爹啊。”又说:“以后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了。” 我放心了,试量着问:“现在那些没户口的女的都得送回去么?”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上面专门查这个。” “那······你能给弄个户口吧?” 村长坐直了:“谁没户口啊?” “我‘老婆’。” 村长不说话了。我问:“好弄么?” 村长抓着脑门犯难了:“我试试。” 雨下得很大,我还没跑下山,衣裳就湿透了。 远远看见一辆警车停在我家门口。我脑子里顿时嗡地一声。 三个警察正抓着金花往外拖,金花磕头作揖地喊。我叫了一声,跑过去时就被两个警察抱住了:“我们也是执行公务。” 我说:“她是我‘老婆’啊!” 警察问:“你怎么证明她是你老婆?” “老俩有孩子啊!” 警察没接话,只是抱住我。 孩子在屋里哇哇地哭。金花倒在了地上,泥水里打滚,碰到什么就抱住,但接着就被扒开了。她开始还喊着我的名字,接着就剩下“啊,啊”地叫了。 我拼命地挣,手脚都用上了。警察说:“再过来一个,我快抱不住了!” 村里人有过来看的,都一句话不说。 我的脖子被抱住了。我喘不上气来,低下头去咬,那双手被我咬得血水混着唾沫往下淌。那警察不松手,也不疼。我就骂了起来。 金花抓住了支棚子的柱子,她已经不喊了。 警察扒不开她的手,就两三个使劲拽。 柱子倒了,棚子塌了,鸡叫着飞了出来。 金花被抬上车时,嘴大张着粗喘,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我。 我头脸憋得难受,腿软了。 警察坐在我对面,裤腿上的泥巴干了。 我抱着孩子。他们问:“你知道她来这边不利于咱们国家的安全吧?” “说话啊。” “不知道。” “你知道咱们国家的法律吧?” “不知道。”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吧?”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我说:“我知道她是我‘老婆’,是孩子她娘。” 金花走后,家里又成了两口人。 最苦的就是永吉,金花都没给他做下一件衣裳。 我干什么都带着他,怀里掖着两块尿布,他拉尿了就换上。 晚上我睡不着,看着永吉半夜饿醒了打滚,摸不着他娘就哭了。我就起身把凉米粥热了喂他。 永吉早晚得长大,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他娘。 我记着金花的话,盼着她来看我们。 从那以后,干完活我就抱着永吉到江边上坐一会,那边一有动静,我就站起来看。 村长又换成了原来的。 新村长临走时来对我说,上次他去镇上说户口的事,还请人家吃的饭。镇上的人也说反应反应。结果反应给了警察。 他说:“在这种地方当村长不容易啊。你们错了就错了,把我也拽下来了。” 这么一说,我非但不怪他了,反而觉得很对不住他。 村里要盖房。 村长让我也去:“让我老婆帮你看孩子。” 我问是给谁家盖。村长也不知道:“反正上面要盖。” 全村人都去了。 房子要盖在江边上。看着那么大一块地,都议论:“盖这么大的房子得住多少人啊?” 我没多打听,反正不是给我盖的。 中间休息时,永修又掏出酒来让我去喝。 我俩咕嘟嘟地灌。永修问:“这几天怎么样?” “感觉不像是真的。晚上睡不好,总觉得一睁眼就看见金花在喂孩子。” “当初我也这样。” 我知道他为什么喝那么多酒了。 喝了一阵,永修说:“现在咱俩一样了。” “我还有永吉。” 他灌了口酒,看着江对岸:“嗯,金花好歹还给你留了个根。” 房子在天冷前盖完了,水泥的。却一直没人住。 我去江边,走到哪都能看见那房子。 我开始教永吉走路。 永吉两腿有点罗圈,一直站不住。 村长的闺女叫美善,五岁了,以前盖房时就跟永吉玩,后来就经常带着吃的往我家跑。 美善扎着小辫,在永吉脸上撩,逗得永吉经常尿下。 她教永吉说话:“姐姐。” 永吉两腿乱蹬。 我过去看时,美善又教他:“爸爸。” 永吉笑了,认出我来了,只是“啊,啊”地叫。 美善又教他:“妈妈。” 我没笑。永吉也没笑。 开春下了一场雨。 晚上我洗着尿布,村里的狗叫了两声。 我心里一紧:金花来了! 我开了门,没看见人。狗不叫了。 对面的确过来人了,在钟赫家。 我去看时,屋里挤满了人,都问各自的“老婆”。那女的一再摇头。他们还是问。 钟赫笑得脸都变形了。我问那女的:“你知道金花么?” 她还是摇头。 村长来了,都不说话了。他对钟赫说:“送她走。” 钟赫急了:“我要是不送呢?” “我就举报你!” “那我就宰了你!” 这时,那女的说话了:“我没打算留在这里。”又说:“我过了很多河,一直听到你们说话口音不一样了,我才知道过境了。” 说完起身就走。钟赫拦住她。村长说:“你想犯法么?” 后来,有人看见她被那几个信耶稣的带走了。 卡车又开进了村。 江边上多了成堆的水泥柱子和铁丝。村长说:“上面为了咱们的安全,要把江边拦起来。” 我犯愁了:以后金花怎么过来? 村长让村里人挖坑,先把水泥柱子竖起来:“上面给钱,比种庄稼划算。” 那水泥柱子沿江一溜,江面拐弯,它们就拐弯。 对面的柱子也立起来了,是木头的。 晚上狗再咬时,我心里又紧了一下。 我烘烤着永吉的尿布,没出去。 但我的门被敲响了。 我被蛰了似的跳起来。我还没问,外面轻声一句:“成俊。” 头顶猛地一胀,我拉开门,是金花! 我急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金花瘦多了,头脸上全是土。我让她擦擦,她直接过去抱起了永吉。 我说:“别把他弄醒了,好不容易睡着。” 金花不管。永吉还是醒了。 他看到金花就吓哭了,朝我伸胳膊。 我眼泪下来了,听金花一再说着:“快叫妈。快叫妈啊。” 永吉哭得更厉害了。 我把永吉哄睡后,金花又接了过去。 我问:“在那边受了不少罪吧?” 金花看着永吉一再抹泪。我又问:“还回去吧?” 金花说:“一会就得走。” 我又不知道说什么了,起身去给她收拾吃的穿的。 我想找些话说,但直到金花要走,我都没说出来。 已经出门了,金花又折回去抱了抱永吉。 我问:“就不能待一宿么?” 她说:“我是偷着跑出来的。” 我送她到江边,四周静得只有水声。金花说:“你看好孩子,过段时间我再过来。” 天黑透了,我很快就看不见她了。 我戳在江边。过了一会,我听见金花喊:“成俊,看好孩子!” 我“奥”了一声就哭出来了。 新房里进了一伙武警。 他们不跟我们说话,我们也不跟他们说。 永吉两岁半了,能说些话了,但还是不会走。 我抱着他去江边,坐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已经被我们磨亮了。 对面的兵叫嚷打闹。永吉笑了。 永吉喜欢玩水,玩得两只袖子全湿了。 他在我腿上坐了一会,起风了,打了个哆嗦。我解开扣子,把他捂在怀里。 我看着江水打着卷拐弯。两岸是一样的山,山上是一样的树;太阳照下来,给我们的不多,给对面的也不少;风把这边的土吹过去,又把那边的土吹过来;水鸟从这边搭窝,去那边捉虫,又飞回这边······但无形的边境线在江心一划,一切就硬生生地不一样了。 我觉得怀里热乎乎的。永吉尿了。 第二年,铁丝在水泥柱子上拉起来了,上面都是刺。 武警的车一会一趟。 我到不了江边了。看着那几道铁丝,我怕金花过不来。再来时,我就用钳子夹断了一根。 第二天看时,那铁丝又缠上了。 我又夹断了。 第二天看时,那铁丝又缠上了。旁边还挂了个牌子,写着:严禁非法破坏边境设施,严禁危害边境警戒区域秩序及安全。 回到村里,永修跟钟赫在路边说话。美善跟村长过来了,她一看见永吉就不管她爹了。 村长指着那铁丝网:“现在那边是警戒区了,估计咱们在这里住不太长时间了。” “又怎么了?” “那上哪住去啊?” 村长说:“你们急什么,现在都还没定住。再说了,上面给你盖新房,不用你掏钱,还是砖的。” 我问:“能不搬么?” 村长说:“我也不想搬。” 我没再说话,想:这下金花就算过来也找不着我们了。 卡车在山后响,连片的新房就起来了。 那时候地里正忙不开。干完活去看时,盖房的人我们都不认识,但那新房的确是宽宽敞敞一砖到顶。 村里几个小年轻进去转了转:“这房结实,住个十年八年也不漏雨!” 但大部分人还是不愿搬。永修说:“看来我死不到老屋里了。住在别人盖的屋里睡不踏实。” 永吉终于会走了,但还是不稳当。 从铁丝网边回来,钟赫看见了我:“你也不着急啊。” 我说:“永吉能帮我。” 回到家后,那些坛坛罐罐就装上了车。 永吉把胳膊上的红点挠破了,问:“新房里湿么?” 我说不湿。他说:“到新房里我管喂鸡。” 我笑了:“你光吃鸡蛋就行。” 老屋里最后一宿了。躺下后我睡不着,总觉得金花半夜得过来。 永吉被尿憋醒了,揉了揉眼问:“你怎么还不睡?” 我说:“我看着你睡。” 永吉躺下不长时间,村里的狗就咬了。我出门看时,就听见几声枪响。 我两腿顿时麻了:金花过江被打死了! 我撒腿跑过去,抓着铁丝网就喊“金花”。狗咬得更紧了。 我沿着铁丝网边走边喊,江水哗哗的,一直没人应。 天明时,我发现已经看不见村里的房子了。 这时两个武警过来了,他们叫了我一声“大叔”,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是村里的。他们又问:“昨晚是你喊么?” 我说是。他们问:“你喊什么?” 我没说话。他们说:“以后不能向对面喊话,很危险。” 我沿着铁丝网往回走。 村口碰上了村长和永修。他们让我去帮忙。 我问干什么。村长说:“不知道。” 铁丝网上有一道门,现在开了,两个武警在江边上,旁边还横着几个人。 我们都没说话。我感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那几个躺着的人死了,看不出男女,脸上蒙着布,露着的手脚煞白。 两个对面的兵拉着一条小船,淌水过来了。他们挨个掀开布看,每掀开一个,我心里就哆嗦一下。 没有金花。 武警跟对面的兵说了几句,就让我们帮着抬上了船。 回来时永修问:“谁打死的?” 村长说:“你没看见枪眼都在后背上么。” 我腿软了:金花你可别来了! 搬到新房里后,下地时能远远看见铁丝网。 我还是经常到那边坐着。 永吉已经走得很利索了。我盼着金花过来,又怕她出意外。 那天村长说上面要给孩子登记户口。 一提户口,村里人又不高兴了。 我这才知道永吉还没有户口,问:“怎么登记啊?” 村长说:“到镇上警察局一问就知道了。” 天已经冷了,我带着永吉到了镇上。他长到三岁还没出过远门,什么都新鲜。 登记户口时,一女警官看着永吉问我:“怎么孩子他爸爸没来?” 我说:“我就是他爸爸。” 她嘟哝了一句:“我还以为你是他爷爷呢。” 出来后,永吉看见一个扎小辫的小女孩喊她娘,一个女的就过来了。 永吉看着那女的问:“妈是什么?” 我心疼了,看着他的小眼还能编出什么谎话来啊。我说:“扎小辫的孩子不听话,她妈就揍她。” 永吉摸着后脑勺:“我没小辫。” 后来,美善就哭着对我说:“永吉不跟我玩了。” 我问怎么了。美善哭得更厉害了:“他说我有小辫。” 下雪后,永吉就不愿跟我出门了。 我右胳膊疼得厉害,先是对他好说好劝。他还是不去,我就动手了。 永吉一路抽搭着。我也不理他。 到了铁丝网边上,一看见对面我心里就软了:永吉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个孩子;要是金花看见永吉哭,该心疼了。 天黑了,整条江都冻透了。 我想起当初就是这时候见到金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