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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全运会男子射箭个人的金牌挂上我的脖子后,我流泪对争抢着的记者说:“我曾经是一名长跑冠军。” 我从小跑得就快。 跑着去上学,跑着去拔草,跑着去······偷瓜。练出来了。 我跟村里的孩子比赛,他们都比我大。但当跑起来后,直觉却告诉我能超过他们。 竟然真超过了。 我在惊喜中被狠狠地揍了一顿。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跟别人比赛了。 一直到了高三下半年,有人传言省里换了领导,说体育好的学生高考加分。 于是每天晚饭之后,学校操场上就多了一位跑步的学生。后来其他班的人见了就说:“妈逼这小子从头到尾都不减速啊!” 我对自己要求很严(主要是文化课成绩不好),不论刮风下雨气温高低都去跑。跑完了回宿舍冲个凉水澡。 然而后来又有人说:“体育成绩不加入高考分数了,只计入档案。” 我有些泄气。但晚饭后还是去跑。 我早跑习惯了。 高考前两个星期,学校里组织测试:男生1000米,女生800米。 我们都不是体育生,老师拿着秒表像玩着两个健身球。 女生先跑。老师们看都不看。 轮到我们了。班上都知道我能跑,有人就说:“你慢点,要不显得我们······” 老师下令后,我开始的确跑得很慢,但其他人像放羊一样。我没再等,撒腿跑了。半路回头看了一眼,只有体委冯胜离我不远。 其他班的人都叫起来了。我很快套了别人一圈。 当我跑到终点时,老师竟然攥着秒表大喊:“3分整!” 我一点都不累。 冯胜跑了3分27秒,到终点后直接躺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老师问我:“你是学体育的么?” 我说“不是。” 他还不相信,随后又觉得可惜:“你要是学体育,肯定稳进‘211’啊!” 我顿时肠子都悔青了。 但或许是上天在安排吧。高考后我填了好几个志愿,最终却是省体育学院要了我。虽然是英语专业。 我不喜欢英语,这种大学里的英语专业也不好。 我最感兴趣的是坐在操场边上,看着那些体育生练蛙跳,然后从起点跑到终点。 在这些体育生里我看到了冯胜。他练的400米。 那天晚上我们出去吃了顿饭。我们都不喝酒不抽烟。我说:“听说咱们学校很多体育生毕业后找不着工作。” 他说:“但我喜欢跑。” 回到寝室后,我一直睡不着,半夜翻身起来在笔记本上写道:做自己喜欢的事是最开心的。跟自己不爱的女人过一辈子是最痛苦的。 于是大一下半年,我调剂到了体育专业。练的也是400米。 母亲为这事没说什么,父亲却差点不给我交学费了。他说:“跑吧。跑得快了以后当小偷警察都逮不住你!” 体育老师水平不高,但很认真。他经常说:“一看见你们就想起当初的我啊!” 谁都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专业训练中,冯胜很卖力,我却不在乎,学校每年的秋季运动会我也不参加。因为我跑得还是最快。 那天训练结束后,我跟体育老师去洗澡。他前后只对我说了一句话:“看来你可以去参加奥运会了。” 这话臊得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在接下来的训练中,我逐渐明白:跑得快并不代表跑得“远”。 到大一结束前,我一直是四百米第一,冯胜第二。 但回家前一天,冯胜突然找到我说:“老师让咱俩比一下。” 我俩都认为根本用不着比。 结果我还是第一。 但体育老师却对我说:“你起跑比冯胜慢,以后练长跑吧。” 当然我也看出来了。赛场上任何一个缺点都可能成为失败的致命点。 大一以后,我开始练5000米。 5000米我第一次跑了16分钟。 体育老师按的秒表,全校体育生都看见了。我听到一句很熟悉的话:“我操,这小子不减速啊!” 体育老师对我说:“我觉得你还能跑得再快。” 我说:“我也这么认为。” 体育老师白了我一眼:“嘚瑟!” 那天晚上,体育老师给我发了一条短信:13:58,91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广东的姜锡铭在2004年全国大运会上创造的5000米记录。 9月9我生日那天晚上,除了冯胜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还多了个女学委。 这学委只跟我喝了一杯可乐,剩下的就是跟冯胜说笑。 我以为这是冯胜的新女友。 但回到寝室后,冯胜却告诉我:“学委看上你了。” 我心里那滋味说不清。 首先,13:58,91把我的心思全占去了。其次,我觉得学委不太好看。当然我除了能跑也什么都没有。 我没想到13:58,91成了我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后来我跑吐了一次,成绩14:12,64。 这似乎是我的极限了。 看上去只差了十几秒钟。 我想:如果今后跟姜锡铭一块跑,我是否还会产生当初那种必胜的直觉? 但体育老师又说:“我觉得你还能跑得再快。” 我没再嘚瑟。他是在安慰我。 2010年,我参加了在淄博举行的第22届全省运动会。 当然冯胜也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正式的比赛。 临去淄博时,我本来想给父亲打个电话,但最后还是没打。恐怕除了挨骂不会有别的。 大学生组5000米在10月21日上午比。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气派的赛场。但我并不觉得新奇。我的目标不在这里。 前一天晚上跟体育老师吃饭。他对我和冯胜说:“把目标看得太重,就容易忽略跑出去的每一步。” 是的,砸开一块石头并不在于最后一锤,而在于前后的每一锤! 赛场上我谁都不认识,别人也只认识我胸前的号码。 发令枪的响声是我最喜欢的音乐。 我并没提速,甚至觉得比平常还慢了。但我始终没在身前看到其他运动员。我觉得整个赛场只有我一个人。 还剩最后一圈时,我加速了。全场喊了起来,声音杂乱,我不喜欢。 下来之后,体育老师说:“预料之中。” 我问:“多长时间啊?” 他把秒表递给我:“自己看。” 我没想到能跑进14分! 那年我们学校得了两块金牌。冯胜也没有悬念。 我俩瞬间成了全校的“名人”。 后来冯胜对我说:“我盼着咱俩能把黑人干得嗷嗷叫!” 回到家后,我把金牌给父亲看。父亲没骂我,嘻嘿嘿地说:“要真是金的就行了。” 于是我逐渐明白:当你要做一件事时,很多人会说很多难听的。但当你干出来时,全场就会瞬间安静下来。 2012年9月8日,第9届全国大运会在天津举行。 我们6月底毕业。 上一届我没赶上,这一届看来又要错过了。 但这问题似乎不大。体育老师说:“延迟毕业。最后结业考评时故意出局。” 我高兴坏了。以往怕的就是延迟毕业。 当然冯胜也延迟毕业了。 在最后一个月,除了吃饭睡觉,我和冯胜全天都泡在省体育馆里。 体育老师很少来看我们,也不催。 但那天他却冒着大雨来了。 他说:“你俩可能不知道其它省份的学生,但他们现在或许就在研究你俩。我不想告诉你俩哪些省份的哪些学生很厉害。我希望你俩把什么都忘掉,也忘掉大运会的记录,甚至忘掉自己是去比赛。” 在我眼里,天津是除了家乡之外最美的城市。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美上蒙了一层伤感的艳红。 那段时间天津很闷,天天头顶压着云,没有风。 当晚冯胜说:“江西的运动员组织大伙儿去酒吧。我打算去摸摸底。你去吧?” 我没去。 一个人出门到了赛场。 这赛场看上去比鸟巢还漂亮,里面的灯把半边天都照亮了。 我通过门卫进去后,装修工还在忙活。 这赛场真大,看得人心里也一阵敞亮。 我在灯下慢跑到口干才停下来。 回到住处冲了个澡。冯胜从床上坐起来说:“这次咱俩肯定差不了!” “你怎么知道?” “他们喝完酒都去‘打炮’了,天明肯定腿酸!” “但扔铅球的却刚好锻炼了腰啊。” 那晚冯胜一直睡不着,他说现在就想去比赛。 开幕式的阵势不小,我们省代表队的人数却不多。 欢迎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冯胜仰脸大叫。我说:“都是你亲戚啊?” 他说:“他们快来跟我攀亲戚了!” 我回头看了体育老师一眼。他低头抹了一把眼眶。 比赛当天,体育老师只说“天津一年一个样”,却不提比赛的事。 直到冯胜临上场时,他才过去嘱咐了两句。我问说的什么至理名言啊。他说:“今天比昨天还热。” 冯胜吹了几天的牛逼,看来的确是成竹在胸。他以小组第一的成绩进了决赛。 5000米没有预赛。 临上跑道前,体育老师对我说:“鞋大鞋小只有自己的脚知道,该出手时就出手。” 我跟60多个人挤在起跑线上。枪响后冲了出去。 我有意提速,丢开了几位本省的队友,跟在三位打头的甘肃运动员后。 这时我才体会到西部运动员的体质。 到了第8圈时,天上滚过一声响雷,紧跟着雨点子就砸下来了。全场又是一阵喊叫。 我抹了一把脸,甘肃运动员的身影模糊了。 但我并不着急。 我扭头看了一眼观众席,碰巧看到体育老师戳在那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整个人像僵硬了似的。 以往我都是在最后一圈冲刺,但这次我提前了一圈。这应该在体育老师的意料之外。 三位甘肃运动员被我逐渐超越。 但他们其中一位也紧追了上来,感觉那粗喘声“嘭嘭”地撞在我的后脑勺上。 我心里掠过一丝得意:“最后一圈了,哥不陪你了。” 我彻底放开了! 当终点快速拉近时,我甚至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凉风擦着耳边,雨点打在脸上生疼。 冲过终点,我躺在了地上,任雨水往我身上浇,眼前快速掠过人影,但我却觉得像被投进了一处无声的世界。 我跑出了13:44,28。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克罗地亚的卢迪斯迪斯在第20届世界大运会上创造的记录。 颁完奖雨停了。 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报喜。父亲显然喝多了,电话里喊着:“行!以后咱家就指望你这两根腿了!” 随后我去找体育老师。没找到。 冯胜在准备明天的决赛。 出门后,我看到了几位本省队友。他们很热情,要我一块去玩。 我们在古文化街转到天黑,说的最多的就是我的训练。 晚饭也是在古文化街吃。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喝酒,两杯就晕乎了。 他们说:“你知道么,前几届大运会,5000米的冠亚军一直是甘肃运动员,咱们省的连前十都进不去。” 我借着酒劲说:“这次让甘肃的偷着哭去吧!” 饭后往回走。凉风吹了一路,我酒醒了。 回到住处后,体育老师也回来了。我问他吃了么。他说吃了。 他并没多夸奖我,随后说:“咱们体育局副局长刚走。看来你有希望进省队啊。” 离开天津的当天,冯胜也拿了冠军。但他说:“没正常发挥。” 我说:“看来是超常发挥了。” 回到省里,体育局组织大伙吃饭。运动员、教练员们都去了。 照例是局长副局长讲话。这次全省拿了13块奖牌,却被他们说得像是130块。 接下来是运动员代表发言。他们倒是很惭愧,一再说:“辜负了党国和人民!” 饭间有人过来对我说:“副局长让你过去一下。” 我端着一杯兑水的啤酒过去。副局长让我坐下,拍着我的肩膀对桌上的人说:“这就是我说的那位小将!” 其他人都点头笑着说:“知道,知道。” 敬过酒后,副局长把我叫到一边:“毕业后怎么打算啊?” 他不说我就能猜到了。我说:“还想接着跑。” 果然他说:“来省队跑怎么样?” 我扭头看了一眼。体育老师刚好转过头去。我说:“进省队有什么要求么?” 他笑了说:“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我说了算!” 我没高兴过了头。因为我知道,这仅是上升了一个阶段。 我回去给体育老师敬了两杯酒。这次没兑水。我说:“遇到你是我的福分。这一杯是我敬你,一杯代我家人敬你!” 体育老师倒是很淡定,喝了后问:“要进省队了?” 我“嗯”了一声。他说:“你很有天赋,以后全世界都能看见你。” 我有些酸楚。进省队就见不着他了。 吃到最后,大伙都说当着领导不自在,要骑摩托车去耍,然后再去通宵唱歌。 我喜欢唱歌,更喜欢具备速度与激情的摩托车。 冯胜不会骑,说先去KTV唱。 送走领导后,其他人就把摩托车骑来了。不是什么好车。 都是男的带女的。我带了一位叫刘家新的男运动员。 上路后他问我:“你技术怎么样啊?” 我说:“比跑步强。” 他喝多了,在后面摇晃说:“那我就放心了!” 市区人车集中,不敢加速。到了开发区后,大伙儿就憋不住了,卟噜卟噜地往前抢。 刘家新大喊:“追上去撞死他们!” 我说:“你花钱偿命啊!” 我也冲了上去。 一开始还有点紧张,但随后就放松了。这开发区的大道上一辆车都没有,显然就是给我们修的。 前面的几位运动员鼓着破锣嗓子唱了起来。我也唱。刘家新说:“以前只知道你是个‘闷葫芦’,没想也这么能浪啊!” 我说:“装模作样谁不会啊!”随后大喊一声:“坐稳了啊······” 没想“啊”字刚吐出一半,路面就猛地竖了起来。 当我从绿化带里抬头看时,刘家新和摩托车还在往前蹦着打滚。 刘家新滚着滚着竟然顺势站起来了。他捂着右边脑门在地上找什么。摩托车卡到路灯上还在响着。我喊了他一声:“没事吧?” 他看到我后就走了过来:“擦破点皮。你呢?” 我说:“也没事。” 说着我想站起来,但右脚却不听使唤了。我低头看了看,没出血。摸了摸,没感觉。 刘家新看来酒醒了:“你差点要了我的命啊······你怎么了?” 我说:“扶我起来。” 我站起来后,感觉小腿下面像是吊着一块石头。我以为是脱臼了,在地上跺了两脚。还是没感觉。 刘家新还在问。我说:“去把摩托车推过来,咱接着骑!” 那摩托车还算皮实,车灯没破,只是右边脚蹬子弯了。上车打火后跑了起来。 刘家新问:“你真没事么?” 我说:“爷们儿家能有什么事啊。就是戳着了,睡一觉就好。” 其他人已经嘻嘻哈哈等在KTV门口了。 刘家新说:“半路摔车了,老程右脚使不上劲了。” 他们赶忙过来,一口一个“没事吧”地问。 我说:“有事还能把车骑回来啊。” 他们问:“你还能唱歌吧?” 我说:“能啊。又不是嗓子破了。” 刘家新背着我进了包房。 冯胜正唱得带劲,见状当场就急了,像是他出事了:“你他妈要是腿脚出了问题就废了!” 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还是说:“没事啊。” 为了缓和气氛,我还唱了两首。在唱第二首时,右脚就开始疼了。 冯胜没再唱。其他人一个个地飙高音。 当刘家新唱到《一人饮酒醉》时,我想走。但他说:“最后一首,最后一首啊!” 从那以后,我听了这首歌就烦。 回到寝室后,我拐着去了厕所。撸起裤腿一看,右脚腕子已经肿成馒头了。 当时凌晨2点多。冯胜说什么也要带我去医院。我说:“天明再说吧。” 那晚我疼得一宿没睡。冯胜看着我也没睡。 在医院里拍了个片。 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骨头,什么事都没有。但医生却当即“好”了一声:“动手术!下一个。” 我“啊”地叫了出来。医生又撤过我的片子:“你看这里,这里。”又问:“你是本地的么?” “不是。” “你是干什么的?” “学生。” “不管你在这里还是回家,手术是肯定的了。”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冯胜扶着我:“咱回家吧。” 我点了点头。 打车回家要四个多小时。 路上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我能感觉出父亲在旁边忍着。母亲说:“直接去医院吧。” 天黑时到。母亲已经等在医院门口了,旁边放着个轮椅。 冯胜下车叫了声“婶子”。 母亲问:“怎么弄的?” 我说:“骑车摔的。” 医生是个熟人,看了我的片子:“下胫腓分离骨折。要打钢板。” 我问:“要动手术么?” “必须动。不打钢板怕留下后遗症。” 接着他就打电话安排手术室。 冯胜问:“以后他还能跑步么?他是运动员。” 医生说:“先办住院手续吧。” 本来医生说当晚动不了了。但见我脱鞋后脚肿得厉害,就说:“今晚插队动吧,再肿一宿就缝不上口了。” 手术用了两个多小时。 我被脱得只剩了一条裤衩。 医生手里的家伙跟我们村里木匠用的差不多。 半麻后,感觉下半身都不是我的了。 手术开始后,右脚处传来的都是钳子、扳子和电钻的响声。 最后主刀医生说:“可别再乱活动了。” 我问:“以后我还能跑步吧?” 他“哼”了一声:“不落下病根就不错了。” 在医院里住了十天,除了上大号我都在床上躺着。 我一直不相信医生的话。就像亲戚说的:“你年轻,骨头长得快。” 我整天盼着骨头长好,于是觉得每天都很长。我甚至想:“就算是肋条全断了,也比这腿骨断了好啊!” 第二天父亲来了。他没说我,也没怎么照顾我,在床边坐烦了就跟同房的病号出去抽烟。那位病号后来对我说:“你爸爸那天当着我的面哭了。” 冯胜是这么多朋友里唯一来看我的。他带了很多东西,却说:“这是体育老师买的。他说不上来了。” 我当时也烦,心想:“没了利用价值,谁还来鸟你啊。” 出院的当天我高兴坏了。终于穿上了裤子。 外面的树叶落光了。天有些凉了。 回到家后,我用上了邻居用过的双拐。 起初脚垂下来就胀的疼,但适应后我就忍不住往外走。 我不想让别人看见(其实他们早就知道了),去屋后的石头上坐,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我撸起裤腿看,右脚紫黑紫黑的。右腿的肌肉也萎缩了,比女孩子的还细。我想:“我算是玩完了。” 那天母亲收拾东西。她拿起我以前获得的奖杯和金牌来擦。我说:“扔了吧。我见了就烦。” 天冷了,我不敢再出去了。让冯胜给下载了几个电影看。 看了一个星期也烦了。 后来就抽上了烟。开始五天一盒,后来一天一盒。 医生说抽烟对骨折愈合不好,可我实在是烦透了。 冯胜来看过我几次,他说:“你现在跟抽大烟的似的。” 我问他现在干什么。他说:“我进省队了。” 那几天里,我每晚都梦见自己能站起来走了,只是还有点疼。 腊月里二次手术。拆钢板后我能走路了。 我有些心急,试着在院子里跑。但刚一用力,右脚就像抽筋似的疼了一下。 这疼一直到了现在。只是走路看不出来。 小年中午,吃饭时父亲问我:“以后你还能干什么啊?” 我知道他心里也难受,但我就是不愿听。 出门看到几个孩子点炮,“蹿天猴”冲着春生家的黄牛射,黄牛吓得“闷闷”地叫。其中一个孩子说:“冲着牛蛋射!” 没想一炮射中了,疼得黄牛原地转着蹦。 正是看到这一幕,我想:“应该通过另一种方式重回赛场。” 射箭! 不能不说我跟体育的缘分很深。 弓箭也是小时候的玩具。但射出去的“箭”不走直,也射不远。我并不喜欢玩。 这时候捡起来,或许是为了弥补童年的缺憾吧。 我没有收入。给父亲要钱买弓箭。贵的买不起,我说:“你给我1000块钱吧。就当我借的,以后还你。” 父亲抽了根烟:“还?你欠我多少钱了。” 他给了我1000:“多的也没了。” 我没想到父亲这么痛快。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时候你要什么他都给你买。” 我托冯胜买。 他高兴坏了:“我找射箭队的人,保证给你弄到一把好的!” 两星期后冯胜放假回来,弓箭也来了。 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弓,快赶上我高了。冯胜说:“这弓要和身高协调。”又说:“我买了50磅的。你试试,不行我再去换。” 装上后我试了试,竟然很轻松地拉满了。拄了半年双拐,每天撑着140多斤,胳膊上的肌肉也练出来了。 那天下午,冯胜把从射箭队朋友那里听来的转述给了我。什么姿势、如何撒箭等等,我记得死死的。 弓箭成了家里的稀罕物。我练习时冯胜也玩,父亲下班后也玩。 冯胜给我介绍了射箭队一位叫王永帆的朋友。他刚刚在全运会上取得了男子射箭的个人季军。 他竟然认识我:“那年参加大运会时咱们一趟车。” 我脸上笑着,但心里却酸透了。 王永帆成了我学射箭的第一位老师。 我没有一天不想着重回赛场,就像当初盼着站起来。 每天除了干点农活,我就背着弓箭去村北。村里人见了说:“又射野鸡去啊?” 我说:“野鸡越来越少了。” 开始练时,后背上、胳膊上的肌肉生疼,右手指头捏筷子都哆嗦。 我记得冯胜给我说过他一位当兵的表哥。他表哥第一次打火箭筒,震得鼻子止不住地淌血。他害怕了,问班长:“我是不是快死了?” 班长白了他一眼:“接着练!” 一个多星期后没事了。 三个月后,我上身的肌肉早就不疼了,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却磨出了老皮,像是戴了三个指套,穿衣服时磨得“嚓嚓”响。 但滑稽的是,我竟然越来越觉得瞄准器碍眼。 王永帆在我家吃饭,他说:“你以前觉得穿钉子鞋跑步难受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饭后还是把瞄准器拆了。 仍然射中了! 王永帆说:“碰巧了。” 我又射中了。 王永帆说:“好。” 我又射中了。 王永帆说:“绝了!” 他也要射。但他拉开弓后就放下了:“没瞄准器不习惯。” 其实拉弓后,对着目标一看箭的指向就八九不离十了。 跑步时的那种直觉再次产生了。 我明白,用瞄准器时,是要把准星对准目标,而现在,我是用心去找目标。 我的确是有些心急了。 当冯胜再来看我时,我对他说:“你帮忙问问省队的领导,看看能让我去试试吧。” 冯胜当即就答应了:“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五天后他来电话要我过去。 我仍然没有高兴过了头儿。 其实能力谁都不缺,缺少的只是一个展示的平台。 但我忘了一点:冯胜刚进省队,说话怎么这么管用? 测试除了冯胜只有王永帆和一位教练。 我装好弓后,教练说:“射3箭就行。” 后来我才明白,教练看的是最后一箭。 结果我射了两个9环一个10环。 教练说:“铺盖带了么?” 我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我又忘了一点:这是不是太顺利了? 从那以后我就跟着这位教练了。 进入省队的当天,我、冯胜和王永帆出去吃了顿饭。 我和王永帆抽烟。冯胜说:“跟你俩混,以后我肺活量肯定降下来!” 吃到一半,我问:“咱体育老师去哪里了?电话也打不通。” 冯胜说:“还在体育学院。” 饭后回到住处。 其他运动员问我:“你跟隔壁的王永帆熟啊?” “嗯。” “你以前参加过几次比赛啊?” “一次都没参加过。” 从那以后,就有人说我是走后门进来的。 王永帆后来告诉我:“他们没学过文化课,从小就练,最恨的就是走后门的。” 那年麦收我回家一趟,帮忙种上玉米就回来了。 临走时,母亲拐弯抹角地问我:“你也老大不小了,省队里有好看的女的么?” 我说:“回去我找找。” 但我回去后就被教练带回老家了。 教练老家在烟台,还是农村户口,庄稼地都开在半山上。 教练说:“天老是不下雨,家里又没别人,我腿脚不利索,帮我浇水吧。” 家里有两个桶,却没有扁担。我只能一手提一桶。 一开始我还觉得自在,帮领导干活嘛。 但我每次提着空桶回来,教练却坐在门口看报纸,不看我也不问我。 2亩多庄稼地,我提了近10天的水才浇完。更让我窝火的是,我的脚更疼了。 临走时吃了顿饭。 教练喜欢抽着烟吃。中间他吐了口烟,眯着眼说:“舀子碰得瓮‘咣咣’地响。看来你气不顺啊。” 我没吱声。随后他又说:“刚才从报纸上看了个微小说。” 我“奥”了一声。 他说以前有个人上山学武。师傅根本不教他,只说:“你把那堆废砖搬到山沟里去。” 他去找车推。师傅说:“一块块地往下搬。” 他照做了,搬了一年。 师傅又说:“以后你天天给我烧水。” 山上烧水用竹子。师傅说:“把竹子弄扁了再往灶里放。” 他去找锤子。师傅说:“用手捏。” 他照做了,水烧了一年才沸。 他生气了,对师傅说:“家里拿钱要你教我学武,你却天天让我给你干活。我不学了!” 师傅说:“走可以,先把门前的那棵树给我砍倒。” 他去找斧子。师傅说:“用手砍。” 他照做了,树砍了一年才倒。 他下山后,朋友都来看他。吃饭时有人问:“你上山这么长时间都学什么了?让我们看看吧。” 他越想越气,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结果那桌子顿时碎了。 教练问:“你明白了吧?” 我头都抬不起来了。 但更让我惭愧的是,教练说:“你知道你怎么进的省队吧?像你这种情况,就算当初射3个10环也是进不来的。 “你体育老师跟我不错,他盼了这么多年才盼到一位有天赋的长跑运动员。结果你出事了。他好几天都不出门。 “听说你要进省队练射箭,他比谁都高兴,去跟副局长拍桌子,让他儿子要你。然后又找到了我。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不用瞄准器射箭的。 “你知道他为什么从来不笑么?因为他曾经也是5000米的冠军,也是因为右腿骨折中断了。他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你身上了。” 回到省队当天,我去找体育老师。但学校的人说他回乡下给儿媳妇看孩子去了。 我又淋着雨一路打问着去了乡下。 但敲他家的大门,邻居说:“家里有人,使劲敲。” 院里一直没人答应。 2014年,省射箭队与江苏、安徽组织了一次“三省射箭联谊赛”。 省射箭队共有53人,男女前10名有资格参赛。 在训练中,我刚好卡在第10名。这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但我只能参加个人赛。 团体赛先比。王永帆领队。 结果没有悬念,决赛我们以5环的绝对优势战胜了江苏队。 教练说:“这是我看得最轻松的一次。” 个人赛中,教练站在我身后一句话不说,也不指导。但赛后他说:“我真为你捏一把汗。” 在教练捏汗的过程中,我杀进了三分之一决赛。 这也是我的最终成绩。 教练说我已经很好了。 我也不觉得失落。因为我一到赛场,眼前都是曾经跑5000米的场面。 心态不稳定。 当真正找到成功或失败的原因后,你也就不可能骄傲或失落了。 从那以后,再没人说我是走后门来的了。 我想:“这可能是老天爷在5000米跑道上还我的。” 冥冥中我或许与天津有着不解之缘。 天津获得了2017年第十三届全运会的举办权。经过后来的几次比赛,按我的总成绩也是完全有资格参加这次比赛。 对于我们省队运动员来说,在全运会上取得好成绩,很可能直接进入国家队。 但我仍然没有过于兴奋。 早晨起来跟冯胜和王永帆去吃饭,饭后去体育馆。 他俩也看不出高兴。 只是我们吃得多了。 后来我多次想:“体育其实是个‘死’东西。以前跑的距离是‘死’的,现在射的长度还是‘死’的。 “就像是给了你100道数学题。老师说:‘期末考题就从这里面挑。’ “那么你只需反复地做这100道题就好了。 “唯一影响胜负的,就在于你是不是马虎或出现笔误。” 第二次来天津,天已经不热了。 车上教练仍然不提比赛的事,只是拍着衣服说:“这次发的颜色好看,做工也仔细。你看这领带搭配的,你看这纽扣······” 饭后回到住处,我躺在床上抽烟。 冯胜敲门进来了,笑着问:“全运会的条件就是不一样啊!” 我说:“这房间总让我觉得像是大街上的美女,漂亮倒是漂亮,可就不是自己的。” 冯胜说:“想找女朋友了?”又说:“丘比特不帮忙,你自己射啊!” 我说:“你就是一张嘴!” 冯胜也笑了,却说:“你信不信,这次肯定有很多惊喜。”又说:“尤其对你。” 开幕式安排在第三天晚上。 这是我见过的最大最漂亮的赛场。 我们省的运动员是最多的。衣服也是最好看的。 冯胜在前面还是大喊大叫。 王永帆倒是很沉稳,他说:“这次赛后我结婚,不练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直搂着他的肩膀。 我朝观众席上看了一眼,猛然像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但再看时却不见了。 400米决赛前一晚上,冯胜找到我:“明天看看我怎么夺冠啊?” 我比他都想去,但还是说:“不去了。” 王永帆去看了。回来后我问他:“冯胜跑得怎么样啊?” 王永帆说:“他不让说。” 我也没再问,狠狠地接连抽了三根烟。 最让我难受的是5000米的比赛。 我太想去看了。如果不是骨折,我现在已经站在跑道上了。 但我又不想去看。我现在已经不是长跑运动员了。 昨天冯胜对我说:“你不去看会后悔的。” 我去了赛场。 当时比赛已经开始了。看着将近一百个人争抢着往前挤,我心里想了很多,却又觉得什么都没想。 而让我想不到的是,跑道上竟然出现了冯胜! 我立马直眼了,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练起了5000米。 冯胜一开始跑得就很快。他是个在任何阶段都不服输的人。 如果这是全省运动会,他肯定没有悬念。但这其中毕竟有十几个国家队的人啊。 然而冯胜赢了! 当他撞线的那一刻,我闭上了眼。 但紧接着我被一声喊叫惊开了眼。冯胜还在围着赛场跑,两只胳膊回应着观众席上的喊叫。我听到他叫着:“我是冠军!我叫程诚!我叫程诚!” 那天晚上我跟冯胜吃饭。他第一次喝酒,喝多后哭了,打着嗝哆嗦着:“我就是想给你拿到这块金牌!这些年我一直给体育老师当眼睛。你很有天赋,但我是苦练出来的。我见你射箭就难受······” 后来我才知道,冯胜400米也得了冠军。 男子射箭先是团体赛。还是王永帆领队,其中包括我。 最后的冠军很不容易。如果不是王永帆的一个10环,结果就悬了。 但我的成绩在这三人中还是最低的。 个人赛前一天晚上,我一直坐在屋里抽烟。 门被敲响了。我以为是冯胜或王永帆,就说:“进来吧,没锁。” 但当那人进来时,我竟然被蛰了似的站了起来:“老师你怎么来了?” 体育老师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坐下说:“我有票。” 接下来他又说:“开幕式我去看了,你和冯胜比赛我也去了。你进步很大啊。” “可我就是忘不了5000米。” “对手就希望你这样。” “你给我一巴掌吧。” “用不着。” 他给我要了根烟。他并不抽烟。点上后说:“我从10岁练长跑,现在还在体育圈里。但最让我高兴的是我终于有了孙子。最让我难受的是我老婆没能看到这个孙子。” 是的,事业并不等于生活。 临走时,体育老师说:“你不得不佩服那个推销烟草的人。他竟然让这百害无一利的东西成为了社会时尚。” 个人赛中,成绩与心态形成了良性循环。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王永帆在四分之一决赛中战胜了四川选手后,却又被另一位四川选手打败了。 他说:“我太想把这块金牌送给我老婆了。” 本来他打算赛后一块回去,但当天下午他的房间就空了。 在半决赛中,我碰到了那位四川选手。是我打败他后才知道的。 当晚跟教练吃饭。他还是不提比赛的事,只夸奖饭菜做得好。但我却听到旁边有人悄声说:“那就是不用瞄准器的家伙。” 有人搭话:“听说他那弓才1000多块钱?” 总感觉进入决赛对我来说很奢侈。但享受奢侈品的感觉的确不错。 临上赛场时,工作人员又来检查弓箭。他甚至把螺丝钉上的每一道螺纹都检查了,最后说:“你不知道你的弓上缺少瞄准器么?” 我笑了笑:“前几次比赛他们也这么说。我的瞄准器装在眼里了。不信你看。” 他真凑上来看了很长时间。 当我跟教练进入赛场时,天阴得有些沉。观众比预赛多了好几倍。我看到体育老师坐在观众席最前排。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了! 一直严肃的人笑起来是最好看的。 站在我旁边的是陕西选手。但整个比赛我一眼都没看他。 两箭过后,我超对方1环。 但第3箭我却射出了7环! 我扭头看到右侧观众席上的闪光灯又闪了一次。 接下来我一直追着与对手相差的1环。 我感到胳膊上冰凉,知道下雨了。我想起当初跑5000米时也下起了雨。 射过倒数第二箭,我看了一眼远处的体育老师。他没穿雨衣。 我愣愣地看着远处的靶心。 我抽出最后一支箭。 一个孩子往幼儿园跑去。 我把箭尾卡入弓弦时,“嘣”的一声脆响。 一个高中生在领跑。 我把箭搭上箭台。 两个小伙子在体育馆里练蛙跳。 我慢慢拉弓,“吱”的一声。 一个小伙子跟60多个人挤在5000米起跑线上。 又是“嘣”的一声脆响,弓身上的雨点震碎迸溅,箭飞了出去。 一个小伙子张着嘴向最后的一圈冲刺。 箭中靶后弹飞了。 一瞬间,全场只听到雨柱接连撞地的声响。三秒钟后,观众席上沸腾了。 我射中了靶心处的镜头。瞄的就是它! 在我转身走向教练时,陕西选手射出了7环。或许也是闪光灯的原因吧。 我朝观众席上挥了挥手。体育老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我没说话,教练也没说。 但走出赛场后都绷不住流泪了。教练说:“我想过这种可能,但根本不敢相信。我也一直没敢告诉你那几位对手有多强。” 我回头看了一眼:“我感觉像是又跑了一次5000米。” 随后的新闻发布会上,男女记者的“长枪短炮”一直没停。他们问了我很多:你是怎么在短时间内获得参赛资格的?你为什么不用瞄准器? 甚至有记者问:“你有女朋友了么?” ······ 我哭了,停了很长时间,说:“我曾是一名长跑冠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