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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桩心事是写一篇关于朝鲜“逃北者”的小说。 没来东北读大学之前,我听说过很多朝鲜人非法越境到中国的事。来到东北之后,我知道这些人被称为“逃北者”,主要原因是饥饿,主要集中在鸭绿江与图们江附近。借着假期我蹬车沿着鸭绿江与图们江走了一遍,如果仅仅是经过,现实是“根本没有这回事”,但深入调查之后却发现,现实比传说严重多了。 朋友告诉我,朝鲜很穷,人们普遍吃不饱饭,我们边境上的男人甚至可以用一包方便面换一个朝鲜女人。这让我感到新奇。上网去查,铺天盖地的信息。有的说朝鲜女人跑到中国后,嫁给村里大龄或身有残疾的男人,并且生了孩子;有的说朝鲜士兵经常在天气恶劣或者黑天时过江抢劫,甚至制造了好几起命案;有的说中国一旦抓住这些人就会遣送回去,而韩国一直视朝鲜人民为“战争难民”,主动收留她们,所以这些人的最终目的地是韩国,以至于那些大龄或身有残疾的男人,经常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的“老婆”跑了;中朝边境上有很多基督教会的神职人员帮助这些人逃往韩国,主要路线有硬闯韩国驻中国的大使馆,北上经外蒙古转入韩国,南下经越南、老挝等国转入韩国。等等等等。 最终驱动我亲身去调查的直接原因是照片。有一张照片是一位背着孩子的朝鲜女人,她颧骨突出,满脸愁苦,孩子在她背上哭,她从铁丝网里伸过手,接住中国人送给她的一包粮食;另一张是一位逃到韩国的女人在电脑前搜索当初父母带她硬闯韩国驻中国大使馆的一幕,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看着父母被门卫拉扯阻拦而痛哭流涕;最后一张是解放军把在图们江里打捞起的十余具尸体移交给朝鲜士兵,注解是:金正恩时期认为出现大批“逃北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国内的经济问题,所以他们一旦过江就不管了;金正日上台后加紧了边境封锁,不论“逃北者”是否过江一律开枪射杀。 看完这些照片,我走到窗前一动不动。我接连抽烟,看着外面大街上灯火晃动,人车来往不断,嘻嘻哈哈,吱吱啦啦,我想:谁都怕死,但为什么在这个时代还有人会为了吃而甘冒生命危险?现在那些在鸭绿江和图们江附近躲藏的朝鲜人究竟是什么处境呢?同情、无奈,好奇,我决定亲自走一趟。 鸭绿江与图们江的下游宽阔,要想看清对面朝鲜的情况必须借助望远镜。但上游却相当狭窄,窄得你根本不相信眼前就是中朝界江,窄得都能清楚地听到朝鲜士兵拉枪栓的声音,他们朝你大喊大叫,吓得你两腿哆嗦站在原地。江边的水泥柱子和铁丝网跟着江面的弯曲而弯曲,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个牌子:严禁非法越境;严禁破坏边境秩序;严禁向朝方喊话拍照。都是严禁。但我想:所有的界限都是用来穿越的,所有的严禁都是用来打破的。我想象着每当夜晚来临或者风雪交加时,那些朝鲜人一群一伙地轻松跨过来,然后翻山越岭进入中国内地。 我在一户村民家住下了,家里只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我问那孩子:“你爸妈都出去打工了么?”那孩子指着那位老人说:“他就是我爸爸。”我吃了一惊,但当我再问他妈去哪里了时,那老人就把他喊走了。我当即就把这件事与“逃北者”联系起来了。当晚什么事都没有。第二天我没走,谎说自己的膝盖旧病犯了,休息几天就好。第三天晚上我开始问那老人关于“逃北者”的事:“听说朝鲜人经常过来。”他一对三角眼斜着问我:“你听谁说的?”我撒谎说:“前几天我在上一个村子住的时候看见过。”他问:“你看见了?”我说嗯。他又问:“你是干什么的?”我又撒谎:“我是教会的。”他不看我了:“我们这里很多朝鲜女的就是被你们带走的吧?”我有些害怕说谎了。他说:“那也好,总比被遣送回去好。”接着他才说当初他“老婆”被遣送回去的事。他说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要把他们遣送回去;对面过来人了,是男的就留下干活,是女的愿意嫁给村里人就嫁给村里人,村里都是穷人,有的拐子瘸子四五十了娶不到老婆;后来突然上面就来了人,要调查户口,朝鲜过来的人没有户口,都是“黑户”,那些女人就是“黑老婆”,要被送回去,她们有的都生孩子了,不愿回去,警察拉她们,她们抓住什么就不松手,又哭又叫,最后还是走了;再有朝鲜人跑过来时,我们就不敢留了,胆大的也是藏着掖着,但藏了一段时间后,她们却跑了······他说这些时脸上很平静,我想象不出他是花了多长时间变得这么平静的。最后他指了指那个孩子:“我儿就是那女人留下的,当了几年的‘黑孩’,前几天刚落下户口。”那孩子听我们说着,最后竟然冲我一笑。老人说:“他对他妈都没印象。他妈走的时候他还没断奶。村里别的孩子早就学会走了,他到了三岁才会,两腿一个罗圈。”又说:“村里其他人都是这种情况。”那天晚上我没睡着,起身站在院子里抽烟,村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江对岸也没动静,黑乎乎的没有一点灯光。 重新上路后,我看着对面的朝鲜,一边蹬车一边想:眼前的这条江很普通,跟我老家的河沟没什么区别;两边都是一样的山,山上都是一样的树;两边的人都是一个种族,说着一样的话,只是口音不太一样;风把这边的沙尘吹到那边,又把那边的沙尘从那边吹过来;水鸟在这边搭窝,去那边捉虫,又飞回这边······但无形的边境线在江心一划,一切就这么硬生生地改变了。我决定写一篇与此相关的小说。 回来后我就动笔了。起初我写得很顺利,素材是现成的,不需要编造,编造得再好也不如现实更具冲击力,更何况现实已经相当戏剧化了。老家夏天很热很闷,喝一口水出一身汗,洗澡一样,站起来休息一下,垫子上像是尿了一大片湿。接连抽烟,烟灰缸清了又清,烟头小山似的堆起来,屋子里烟熏火燎,蚊子倒是少了。然而写到三分之二处我停住了,浑身猛地一身冷汗:白写了!这样的一篇小说谁敢发表?网上只能找到“逃北者”的文字图片,而那些相关的视频却逐渐地被封杀掉了。我想起大学时一位朋友写的相关剧本,他很明智地将名字改成了《禁片》,老师看后就说:“这的确是一部《禁片》,你写得再好,也没有一个中国导演敢把它拍出来,政治色彩太强了。”“政治”二字在中国太让人害怕了。那些被封杀掉的相关视频或多或少地掺杂了丑化朝鲜的成分,朝鲜是社会主义国家,丑化朝鲜就等于丑化社会主义,被禁是显而易见的了。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徒劳写这样的小说呢? 到了四月份,我因为骑车摔断了右腿腓骨,做了内固定,在医院里住了十天,从那到现在就一直没离开过双拐。我性子野,在医院里整天吵吵着回家,回到家还是躺着。心里烦透了,什么都不想干,只是抽着烟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等到六月份伤情好转后,我迫不及待地把双拐往电三轮上一丢,又开着出去到处转了。都说女人生完孩子傻三年,我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也傻了。我不知道去哪里,就随着电三轮走,有直道走直到,碰上拐弯就拐弯,见到熟人打个招呼,过来个穿短裤的女的就盯着人家的大腿看。这么又颓废了一个星期,直到我在一处河边看见一座蓝顶白墙的房子。这种蓝白搭配的房子我只在东北的朝鲜族村落里见过,而面前的这条河也让我想起了鸭绿江和图们江。于是那些关于“逃北者”的人事又浮现出来了,当然也包括那篇写到三分之二的小说。但心里又犯愁了:还是不能写。那些人事压在我的胸膛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一老一小的人脸日夜撕扯着我,我觉得不写出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真实的他们。但或许真是上帝有意安排,那天晚上我看到了美国导演贝托鲁奇拍摄的《末代皇帝》,片子没有对溥仪进行任何的批判和同情,而是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将现实与人的内心本性结合起来,客观地描述了溥仪起起伏伏的人生经历。对,站在人性的角度,只客观地讲述现实,避免任何的评论和主观色彩。 我将小说撕掉重写。写的同时我又想起了当初在图们江看到的情形:我们的农民在田里弯腰劳作,朝鲜的农民也在田里劳作;我们这边有说有笑,他们那边同样时不时地唱两嗓子。为什么有人非得去丑化他们呢?而且逐渐披露出来的资料证明:许多“逃北者”到了韩国后为了取悦于韩国观众,刻意将在朝鲜的遭遇夸大,而韩国为了从人权上瓦解朝鲜,也任由他们大肆演讲;但事实上,朝鲜在加紧边境防卫的同时也向“逃北者”伸出了“橄榄枝”,那些最终无法融入韩国社会的人重新回到朝鲜,也并没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关入劳改营毒打致死”;二零一四年,中国边防武警在中老边境抓获十一名“逃北者”,这次并没有遣送回朝鲜,而是移交给了韩国。当然这些都不是我所关心的问题,就像当初那位老人说的:“我不知道她是非法越境,也不知道她在这里是非法居留,更不知道她在这里居住是否会危害国家安全,我只知道她是我的‘老婆’,是孩子他娘。” 开头之后,我每天写到晚上十一点多,接连抽烟,接连流汗,去睡觉时右脚又肿成了馒头。我写了整整一个星期,有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山东还是在中朝边境上,分不清现在到底是夏天还是冬天,我陪着故事中的人物笑,陪着故事中的人物哭,觉得如果我是那位老人,我也会接受那样一位“老婆”,就像老人说的:他们毕竟跟我们是一个种族的,更何况当年我们吃不饱时,他们也接济过我们······又是一个夜晚,我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我写的只是中国最普通的一位农民。我再次站在窗前抽烟,我哭了,知道那些关于“逃北者”的事现在仍在遥远的中朝边境上发生着,与之相关的谣言仍在酝酿产生着,同时反驳谣言的声音也在发生着。当然那种可能不被发表的想法还会时不时地冒出来,但我想:发不发是人家的事,写不写是我的事;我写出来不是给别人看的,而是为了了却一桩心事,是我在东北大学四年里最重的一桩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