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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手记(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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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10108 | 回复15 | 2010-2-16 04:19: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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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手记

                                        ——改编自《陕北说书·还手记》

1

话说明朝嘉靖年间,陕西延安府延长县内,有一村庄,唤作灵湖庄。这灵湖庄人祖上本是山西平阳府蒲县人氏。洪武初年,天下大荒,那蒲县治下村民十去七八,直至道殣相望,野狗啖尸。后来又闹起了瘟疫,几村人为躲那瘟灾,沿昕川西迁,过了黄河,又沿延水上行,直至延长县境内。这一路上半是瘟疫半是饥谨,日日有未寒尸骨曝露荒野,倒给那些山狼豺狗添了果腹之物。

那一日正前行间,有一少年突然昏倒。众人一看,那少年面色发青额头生汗,正倒在地上抽搐。竟是染了瘟疫的症状。众人怕被感染,只得用柴棍将那少年推至路边渠内,算是入土。完后继续前行。不想路旁林间突然窜出一只山狐,朝那少年腿上咬了一口。少年竟惊叫一声,猛然跃起。那山狐被惊,厉叫一声窜入林中。待得众人回头,早已不见。众人见那少年立在那里,面色不似先前。都惊问何事。那少年道:“我刚才好象梦到一只山狐,叫我醒来。说此地可避天灾。”众人听罢皆疑。不想又过了几日,那少年身体竟一天天好起来,一班人中也再无人感染瘟疫。众人听那少年叙说,都以为此地有灵狐庇佑。感激涕零罢便于此地开荒筑屋,定居下来。因那山狐灵异之事后来远传,此村便被称为“灵狐庄”。

有看官问道,这灵狐庄因何又成了“灵湖庄”?原来宣德年间,有一颇有道行的道士行至此地,靠着那炼丹符箓之术竟治得百家杂症。灵狐庄人一时以为仙士。有好事者请这道士看灵狐庄风水如何。道士在庄里巡视一圈道:“此地前有‘明堂’,后有‘祖山’,只是那河由庄子斜次里流过,似即而又离,无拱无揖,实在不妥。这灵狐庄的‘狐’字也有些妖邪之气,不如改个‘湖’字,贴着这地水,倒也贴切。”自那以后灵狐庄便改成了“灵湖庄”。只是山间农人多晓得音却辨不得字,那灵狐异事,也仍代代传下去了。



2



且说这灵湖庄内有一老汉,唤作刘三。这刘三本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打少年时便开始背着个货担走南乡逛北乡卖些零碎货物。刘三本是苦命人,吃得苦耐得寒。走南走北多年下来,竟也颇攒得些家当。在庄内也算得殷实。后来赐到媳妇李氏,生得一女,唤作淑贞。这淑真生得聪明伶俐,打小学那女红之事便心灵手巧,也读些《烈女转》之类,识得些字。

常言道,山中不知岁月,闲时不记春秋。转眼淑贞已至二八芳龄,出落地眉眼标致,亭亭玉立。每日只在家中做些刺绣雕花,帮衬着李氏做些家务农活。那上门提亲的人家倒是络绎不绝。不曾想,人有三灾六难。李氏那年开春突然得了怪病,起先咳血不止,至后来竟吃不下饭。任那大米白面山珍野味,便强撑着咽下,不多时又吐了出来。更遑论那苦口草药。刘三常年在外倒货,回来时李氏已是浑身浮肿,几无人形。淑贞整日以泪洗面。无奈这病无人情,李氏不一月便撒手人寰。

山中农人,红白事从简,不一月刘三操办毕丧事。因不放心独女,倒也没再急着动身倒货。庄中婆姨看那刘三家境殷实,便上门来给刘三说亲。这刘三也是个软耳根之人,禁不得说。不几日又问了一个寡妇作后妻。刘三当此年四十又五,娶的那寡妇姚氏三十又六。你道这姚氏是如何人?且看书中唱词:



这后老婆(呀)

百家姓(里)是姓姚之人

七摇八涮九倒腾

人送外号(叫)涮段精

嘴上点点嬷嬷红

穿双红鞋绿后跟



这姚氏生得风流媚骚,爱勾搭男人。过门时还带着一个七岁幼女,小名唤作铃铃。那刘三信了媒人之言,又看这姚氏生得俊俏,却不知其品性,心中还自欢喜。不几日李氏亡故之事也不再提。嘱咐罢姚氏照看家中,又担了货担出门,不外乎走乡串镇赚些差钱。表过不提。

自刘三离家,姚氏惧怕刘淑贞眼尖,倒也没做出什么污及门庭之事。心中却是日日寻思要害那刘淑贞。这姚氏自过门便心底暗谋:“人都说,这二一家,女一凤。当了这老刘家二老婆,又有那么大个女子在。我娃铃铃怕也要受你这口怂气!我为我这日子,不害了你刘淑贞我哪还活的个人!”

这一日,姚氏炸了一碗鸡蛋泡。唤铃铃过来道:“铃铃呀,把这碗炸鸡蛋送到你姐姐窑里去,让你姐姐趁热吃。”铃铃接过碗道:“妈,我也想吃炸鸡蛋了。”姚氏一听便心头火起,骂道:“憨你妈脑!这碗炸鸡蛋,妈打鸡蛋和面的时候给里面搅进去毒药啦!人一吃就死得挺挺的。让那怂女子吃里,以后咱家好吃的才尽你吃!”当下姚氏好一阵安顿如何如何,才打发铃铃去了淑贞屋里。

“姐姐呀!”“哎!”“妈炸了一碗鸡蛋泡,叫我送过来你赶紧趁热吃!”淑贞像了她那心善母亲,接过碗看铃铃那巴巴的眼睛。又问道:“你和妈吃了没有?”铃铃道:“没吃。”“咋不吃?来,这碗碗炸鸡蛋姐姐和你一人半碗噢?”铃铃道:“妈说她打鸡蛋和面的时候,搅进去毒药啦!人一吃就死得挺挺的,不让我吃!”

“什嘛?你说妈打鸡蛋和面的时候,搅进去毒药啦?”“嗯。”“人一吃就死得挺挺的,不让你吃?”“嗯!”

刘淑贞一听便罢,软坐在地上就哭起她那亲妈:

“哎呀呀呀呀……我想起我的那个亲妈妈命苦人,一场恶病呀命就归了阴,你说你手一撂路上一个人,留下你这女子人谁心疼!“

“哎呀呀呀呀……我想起我的那个亲爹爹他老实人,耳根根软得啥话都听,我恨呀你为啥问那后娘心那狠,才过来了几天就想害了我这命!”

“哎呀呀呀呀……我想起我那后娘她太心狠,炸了一碗碗鸡蛋就把毒药搅进,满脑里都是害我心!”

姚氏打发出去铃铃,心中一松,便坐炕上静等。一会铃铃回来,便问如何。那七岁娃娃不知人事,原原本本说了。姚氏气急骂道:“哎哟,我的个肉妈哟。你把老娘的底子就全往出漏?哎哟,憨儿哟……”那姚氏心底火急,抄起笤帚将铃铃打得嚎啕大哭。这暴躁之人,心头火起时如急火烧心,若不得发泄便生心疾。虽如此,这急火却是来得快去得快。那平日里不愠不火之人,心火若起时才难得下去。看这姚氏,不一时心底平静下来。又哄那孩子:“哎呀我娃铃铃呀,不要哭。妈给你说,以后妈让你干个啥你再莫乱说!”姚氏心底盘算:“要害死我那前家女子,不能让铃铃晓得。这娃娃不懂事乱说。这七七八八,咱等个叉叉,等着那叉叉我要是害不死那娃……我,我,我……恨死我啦!”

再说那刘淑贞在屋里哭得伤心,并不知晓那后娘盘算。哭了一阵,渐渐缓下来。自那日起,淑贞日日呆在屋里,不出户门。过几日,发现瓮中已无吃水,恰好铃铃在。便叫铃铃道:“铃铃,拿上壶壶给姐姐到河里淹点水噢?姐姐口渴得想喝口水。”铃铃答应一声,接过水壶出了门。姚氏跟在后头,到河滩里追上问:“我娃,你干啥了?”铃铃道:“我姐姐说她口渴地想喝水,叫我到河里淹一壶壶水她喝。”姚氏心底一喜,拿过水壶道:“我娃呀,你先去那边耍去,河滩里有那癞蛤蟆爱吃娃娃。妈去给你淹水。”那小娃听罢,扭头去了一边玩耍。姚氏端着水壶,淹了一壶水,正想下药,忽见草滩里有一条蛇。这蛇筷子粗细筷子长短,蛇头大蛇眼明。姚氏眼珠一转,捡起两根柴棍,往那蛇七寸一夹,丢进水壶,盖上盖子。姚氏心底喜极:“这碎儿子蛇可比那毒药面面要美气!”当下唤过铃铃,叫她送水回去。

刘淑贞待铃铃回来,接过水壶,攥着便饮。那蛇顺着喉咙一溜进了肚,刘淑贞方觉有异。问那娃娃:“铃铃,这水你淹的?”铃铃道:“这水咱妈淹的!咱妈说,那河滩里有癞蛤蟆专爱吃个娃娃!”

“哎呀呀……我的亲妈呀……”这刘淑贞一听心里惊惧,一时嚎哭个不停:

“哎呀我那后妈呀,她本就有害我心。我一时不注意把那凉水饮,全不晓得她往里放了甚!你说是害命毒药吧我咋还没死了交零?你说这不是毒药吧我这肚里咋就那么难受定!”

那姚氏回得家来,问了铃铃,知晓淑贞已饮了水,心下高兴。去问淑贞,这憨女子却道她得了怪病,叫后娘给她寻个大夫。打这日起,刘淑贞这怪病便一日重过一日,整日来饭不吃水不饮。肚子却是一天天变大。姚氏看得欢心,暗暗思忖:“就等着你大大回来我看你这大肚子咋整!”



3



话分两头,另说那刘三担着货担担,这一路往西而去到了肤施,将山中野物卖了,添了些城中零货,又往北到安塞,往东到延川。到村镇里吆喝卖货,看些人情冷暖,到山野里餐风宿露,看些山山水水,至无人处则蹋风嚎歌,倒也自在。

不过月余日子,刘三往南又回到灵湖庄。那一日姚氏远看见刘三回来,忙坐在窑根根起,掏出花绢子,手指头蘸了唾沫将眼角抹抹,假装眼泪正滚。刘三看见问道:“死老婆,又咋咧?哭得娘——娘价。”“死老汉,你回来咧?”“噢,回来咧。不回来能哪去。”姚氏揩罢眼泪道:“哎,我咋有话,不敢跟你说。”刘三道:“哎,有什么你赶紧就说!别哭!”“哎,你说咱那女子呀,今年多大啦?”“噢,不小啦,二八一十六。”“哎,那说起上,那也不小啦,你说你出门倒生意,今儿也不在,是明也不在。你,你那女子……”那姚氏站起,薄嘴皮几翻,骂唱起来:

“哎呀你老刘那女子,你在的时候那还像个人,你不在的时候,那狗歪好不把我当人!就擦胭脂就抹份,嘴上点点那嬷嬷红。每天放个板凳凳,坐咱门口不晓等那什么人!”

“什嘛?你说我女子不正经?”

“哎,我的个女子我还不知道你给我这瞎说六道。我就不相信我女子能干下那号赢人事!”刘三手指姚氏骂道,“你个搬事死老婆!”说罢把姚氏就打了两巴掌。姚氏登时号哭。

“哎呀我把你那受怂疙蛋老汉!你快快割那树条子去!”

“什嘛?”“好编个篮篮送你那外孙孙送那死娃子!”“什嘛?”“你不相信你看去!肚大啦!”“什嘛?”“你看这乱子动下啦,你看这咋整治你那不要脸的怂女子!”

“好,好,好!我去看!我那女子要有这号事我和她算帐,要没那事。噫——我和你狗入的算算咱这帐!”“你去!你去!我给你里保外保你女子这淫事!”“好,好,我就去,有此事还才罢了,若没此事,你等我削你这狗脑!”

当下刘三气呼呼地进了淑贞屋内。淑贞自得怪病那日起,几不出屋,见得父亲回来,眼泪直汪便哽咽欲哭。

“女子呀,着凉了?”“没有。”“头疼了?”“没有。”“肚疼了?”“没有。”“我不在你妈对你好着不?你妹妹对你好着不?”“好着了,咱家,都好着了。”“那让大大看看你肚子,你那灰妈说你做了丢人事,我还就不信。”“哎呀大大,你给我找个大夫吧!”“找大夫干啥?来大大看你肚子。”“哎呀呀……我那大大呀”

“你说你让我给你说个甚?盘盘呀算算就难为个人。你说我给你说那真话?又怕你跟我妈又光打架。你说我给你不说真的话,为啥我这肚子咋就那么大……呀……”

“啊呀大大呀,你就帮我寻个大夫,你,你嫑看……”

“哎哟哟……我那天老子哟!”这刘三不看还罢,一看差点将肺气炸:

“我的那个肉妈呀那个侬妈!老子将倒生意不在几十天,你说,你说,你给老子为啥那肚子就那么大!”

这女子委屈之下,泣不成声:

“爹爹呀,爹爹呀,自从我那亲妈她归了阴,你又给我把那继母问。嘤嘤……你要倒那生意又老不在家,我那后娘她本就有害我心。第一次呀搅了毒饭叫我用,多亏八岁铃铃给我说了真心。嘤嘤……六月六呀那天我把凉水用,打发铃铃给我把凉水行。我那后妈她又心狠,不晓给我水里放进了甚!自从我那天把凉水饮,我这肚子就一天天胖汹汹!嘤嘤……好容易呀爹爹你回了家中,你能不能呀给你女寻个医人。”

刘三听罢女子哭诉,一时火气,骂道:“你喝了口凉水肚子就大了啊?”“大,真的!”“你放你大大的狗屁!老子喝了半辈子凉水肚子大不了你喝了一口肚子就大了啊?”“大,真的!”“你羞你先人的精!”“大,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呀……!”

“叫我这个肉娘呀你给老子听!保险你狗做下(事)就见不了人!你难道要就呀把个三岁娃娃哄,喝了一口凉水你就胖汹汹!钢刀、绳索、毒药,给你放三种,你给老子自己准备把死行!啊咋又对不起你那殁了的老母亲,第四步(那)路来你呀快起身!”

“走!走!”“大呀!”“走!第四步路老子叫你走!走!看在你死里的妈那份上……”“大呀!”“走!你还准备叫老子寻那医人!我怕这名声扬出去就太难听!”“大大呀!”“你给老子滚!往远远里滚!老子刘家就没你狗这号人!”“我那大大呀!”“你以后出去你记定!就别说你姓刘别说老子把你生!你没大你没妈你石头旮旯里变的!”

淑贞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叫一声大,嚎一声吗,直哭她那爹爹饶人。

“走!你快快地走!”“大,你真不要我了?”“走!”“大呀!”

那刘淑贞哭地眼红,跪在地上磕头。哭唱道:“我这第一个头磕你养育恩,第二个头磕毕我起身。第三个头磕了大大你听我说,我走了以后呀你要小心。”“快走!”“咱呀今天要终分离,我哭呀又撂不开个你,我妈活着呀给我缝这包包,我呀走了以后怕再想你!”“拿去拿去!快走!”

当下刘淑贞背了布包,又看一眼爹爹,出了窑洞。这一步三回头,却再见不得刘三,只看那院落物事。这人间难舍,莫过新婚小别,少老离家。刘淑贞在这灵湖庄长大,平日里不见这家乡亲切,将离时却觉乡土难舍。直恨不得捧掊黄土再去。

出了庄子,不想又碰见姚氏。淑贞性子温弱,低头便想走过,只听那姚氏尖嗓子大喝:“站下!”刘淑贞缩起肩膀站定。姚氏道:“你那包包里装的甚?我们家里金银多也轮不到你往完里装!”淑贞怯道:“没有装。”“放下!”“那是……”“放下!”那淑贞本是柔弱女子,听不得严语厉声。当时心底一虚就把包扔在了地上。姚氏双手叉腰颠至近前,也没看那包,又厉声道:“手里头攥的甚?啥也没有?啥也没有你攥着手?给老娘展开!”淑贞将双手伸出来,不梦想姚氏心狠,怀里揣着一把柴刀,足有尺长。山村里那柴刀刀背厚重,利于劈砍。淑贞此时眼泪才干,眼角涩疼。只模糊看见刀光一闪,那一双纤纤嫩嫩素手便被齐腕剁掉。姚氏心下高兴,又污言骂那淑贞。刘淑贞痛极哀号,却还清醒。又惧那柴刀,一路朝东奔去了。

姚氏看这刘淑贞已除,念及以后日子又高兴了一番,才把那双纤纤血手捡起扔进路旁林中。血手落地,姚氏却又看到手上还戴着个金镏子。当时便要去捡。未料这艳阳天里突起三声旱雷,正惊愕间草中突窜出一只山狐来,将那两只血手一叼,匿入林中不见。姚氏气极,骂骂咧咧一番,才又无奈折返回家。



4



姚氏回到家来,看见刘三还坐在窑中生气,又假惺惺问刘三淑贞如何。完又道:“哎呀死老鬼,你说咱这娃娃那年轻,谁叫你把娃娃撵去了?”刘三听罢高兴,心中只道:“我问这二老婆还好人,倒是开通。”

再说刘淑贞这苦女儿,双手被剁,肚中难受。出了庄子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却听得平地里起了三声旱雷,惊得淑贞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慌乱爬起,又思及家中,便又朝亡母坟前奔去。那秃秃双臂流了一路血,此时蘸了浮土,不一时结了痂,倒止了血。陕北有谚云,路道中的细土面面,止得血治得症。倒也不是虚话。

刘淑贞到了母亲坟前,感事伤人,又是一阵嚎哭。直哭得声音喑哑,野鬼一般,形态浑不似人。怎个哭法?且看书中唱词:



她咋走一步来嚎一声

嚎说我的妈妈你把你女领

双(个)膝呀跪在燔桌起

嚎说我的妈妈我咋实在想你

噫……

妈呀……

自从你老命归了天

说生下那女儿就太可怜

妈妈你咋阴曹地府记在心里

咱在鬼门关上呀好团圆

妈呀……

啊咋这女子呀嚎得一声高

好象乌鸦落在那个枯树梢

啊咋这女子呀嚎得一声低

好象孟姜女儿呀送汉离

那咋卜铛卜铛呀太恓的惶

啊咋飞鸟都把眼泪淌

啊……呀……



这天地无情,那三声旱雷响罢,至此又落起急雨,似是催赶刘淑贞上路。刘淑贞嚎哭罢,起身又行。真真是一步慢比一步,两三步又欲回头。整整行了一日光景,面前一个庄子现出身来。此时刘淑贞腹中饥饿难奈,见路边有一片黄瓜林,犹豫许久方钻入林中,才欲摘来充饥,又发觉双手已去,只得趴在林下,抬头去啃。一气啃掉几根,才又觉饥饿之感弱了稍许。心下一松便想躺下。那新鲜黄瓜上有细刺,触着伤口,疼得淑贞一抽,缩回双臂来。想起家中悲事,又是一阵心伤,一日里老心老身,伤心间不觉又沉沉睡去。

且说这庄子名为孙家庄,庄中有一孙姓大户,家境殷实。那片黄瓜地便属孙家。这孙大官人经商起家,后来购了良田大宅,安心做了地主。生得二子,自幼便教读圣贤书,求日后有个功名光耀门楣。不料想孙大官人因急症早殁,留下夫人白氏操持家中。那孙家大相公倒也聪敏,嘉靖五年金榜题名,赐同进士出身。虽说常年居官在外,却也是光耀门庭。孙家二相公名文才,字修德。十七岁光景便中了举人,只待进京赶考,博个金榜题名。

这一日,孙文才早起吃罢早饭,诵了一回诗书,无事说干,又忽觉心神不宁,便向家人道:“我今日心慌耳跳,坐立不安,想去园里转上一转。”家人应道:“尽管前去。”孙文才谴开家仆,便向外散步而去。

那孙文才信步田园,突然发现自家黄瓜地里有一片黄瓜净剩了一半。原来昨日刘淑贞在此啃黄瓜充饥,因无手采摘,只趴在地上抬头去啃。高处又够不着,就留下许多半掐的黄瓜来。此时孙文才一看,心下诧异。又仔细朝那片黄瓜地里寻视,正看见刘淑贞蜷在地上。瞧见刘淑贞那光秃秃双臂,孙文才心软,怜惜这苦命女,便上前唤道:“小妹妹?你是何处人?咋么躺在这里?”刘淑贞梦里恍惚听见有人轻唤,猛然惊醒,想起昨日家中苦事来。看那少年,以为是黄瓜地主家究责,慌忙翻身跪下,道歉讨饶。孙文才道:“你赶紧先起来,这黄瓜算个甚事?倒是你到底是碰着什么事了?咋么睡在这里?”刘淑贞心中悲苦,忍下眼泪,道:“哎……我说大哥呀,你就慢慢地容禀呀……”当下又声泪俱下,把家中后母如何,亲爹如何说了一遍,完又道:“`大哥你快饶饶人,我句句话都真真的,那路上实在饿得肚子空心子疼……”不待刘淑贞将话讲完,只见那孙文才钢牙紧咬,恨声骂道:“世上竟有这号龟孙!哎呀,你这老杂毛后娘的,那个驴下的马压的!哎呀呀……恨得我……这妖老婆子做的是野杂的!”又扶起刘淑贞道:“小妹妹,我不是说嫌你吃了黄瓜,人谁没个三灾六难马高蹬短。你放心,我们家就是吃喝剩下的也够你的!我们家养用十二个家人,六个丫鬟,还有两个好厨子。我大殁了,我哥不在,家里就我妈和我嫂嫂。我有心把你领回家,又男女有别怕人说长道短。我看这样,我家后院里有个葡萄架,从今往后你就住在那葡萄架下,我给你偷床铺盖出来。你放心,我们家就是残汤剩饭也够你的!不要谢不要谢!来来来,要不嫌弃,以后便安心住下!”

当下刘淑贞感激了一番,才随孙文才离去。二人自孙家后院进去,孙文才忙了半天光景将刘淑贞安顿下。自那日后,果然孙文才每日将饭菜送到后院,细心给刘淑贞喂下。淑贞心底感激,每每思及便欲流泪。

这孙文才本是重情守诺之人,自那日得知淑贞家事,便对淑贞百般照顾。虽然惧那些人言,处处小心,半月日子过后,却仍被嫂嫂觉出了异样。那日孙文才大嫂看文才吃饭时间又去了后院,便悄悄尾随。到了后院发现了淑贞,心里暗笑文才年岁渐长,心上有了人儿。再一看那淑贞光秃秃双腕胖汹汹肚子,不禁又骂这文才做事没个数,苦了那可怜女子。当下这婆姨心疼淑贞,便去向孙母白氏将后院中事一一说了。白氏对那文才品行颇为自信。起先不信,便将文才叫来盘问。文才看遮掩不住,将淑贞拉来把事如实说了。那白氏本是心善之人,当时听得抹了好几次眼泪,直唤:“我娃苦命。”当下对淑贞道:“我娃啊,你看我这一辈子也没多养,就两个儿子没个女子,人说这人没个什么爱个什么。既然如此,我娃啊,你也不要怕,从今以后我就顶是你的亲妈,你就和干妈住在一搭。你看怎样?”淑贞跪地便拜:“谢过干妈!”当时吩咐家人去给刘淑贞收拾了屋子。自这日起,刘淑贞便住在了孙家。每日只陪陪白氏、文才闲拉家常。

半月下来,淑贞身子渐渐好了些。那肚子却仍旧一日日变大。白氏看得心急,这日闲话时,又问淑贞道:“我娃呀,你别害怕,你给妈说实话,你真没有做下那见不了人的事?”淑贞道:“好妈妈呀,我真没有做。”白氏寻思半日,唤家人道:“去院里搭个架子,再找四方石头,在架子底下磊个炉灶起来。放上一口大锅,锅里倒上一桶清油,底下放火把油热上。给我把这女子绑住,倒掉在那锅上面!”

文才与嫂嫂听了白氏这话,一时惊慌,忙要拦那些家人。这二人一个书生一个婆姨,怎拦得住?不一时淑贞便被倒掉起来。文才二人向白氏直说得口舌干燥,仍不见白氏叫人放下淑贞,一时急得跺脚。这陕北一地,自古至今便重家主,家主不在时婆婆便是家长。谁敢不从她意?淑贞这苦命女被倒掉起来,直哭她那干妈。白氏只立于锅旁,也不言语。不一时锅中油滚,阵阵油香泛起。淑贞被掉了半晌,又一直哭喊,此时口干舌燥。不由嘴大张开来。这人直立时感觉张嘴闭嘴不需劲道,只因精血内沉,气入胸肺顺下,头脑间无力来压,自然简单。人若倒挂时,气血倒灌冲那百汇大穴,便觉头脑昏沉,这嘴巴一张一闭也颇费力。加上哭嚎劳心力,刘淑贞此时已快昏阙。当此时,只见淑贞大张的嘴巴内,缓缓冒出一个蛇头来。那蛇头黑青,蛇眼暗红,似是蘸了人血,艳红蛇信正一吞一吐地飞快。白氏手疾,看那蛇头冒出,抄起早准备好的火钳,一夹,一拉,将那蛇生生拽了出来,往油锅里一按,那蛇翻搅几下便被炸熟,眼看着死了去。淑贞肠胃动气,大张着嘴呕了好些秽物,方才停息被解放下来。众人惊看那蛇,竟足有手腕粗细,四五尺长。一时都叹说真乃奇谈。文才二人此时方知白氏是在救人,忙向白氏道歉。

你道这白氏如何知晓淑贞肚中有蛇?原来白氏年轻时曾听说有类似怪病。说是有一孩童,爬上树去挖鸟窝,不料想那鸟窝被一只小蛇占了先,将鸟蛋吃光。那孩童上去时,只看见窝内盘着一条小蛇,受这一吓,当时高喊出声。未想那蛇竟一窜进了孩童肚子。自那日起孩童肚子便一日日变大。请大夫来看,都说无药可医。家人都以为那蛇要在孩童肚里成精后破膛而出。后一道士听说此事,救了这孩童一命,用的正是此法,以油香诱蛇探头,然后钳出炸死。白氏只想一试,倒真治了淑贞怪病。也是注定如此。



5



且说刘淑贞自那日腹中毒蛇被白氏钳出后,肚子瘪下去,身子一日日好了起来。古有语云,恬淡修性,闲适养身。刘淑贞白日里闲静,心中悲事也渐渐淡去,却见得脸色渐好,加之本生得标致,过了些日子那清俊摸样全显了出来,又添上两分愁三分思,更惹人怜。不觉间文才竟已心里有意,却还有少年怯心,只是平日眼神异样,倒教白氏看在眼里。

这日,白氏将文才唤来道:“我娃文才呀,妈问你,你是不是看你那干妹妹是个善良苦命之人?怜不过疼不成有了爱意?”文才少年心志,羞赧道:“哎哟妈,你咋知道。”白氏心底大乐:你妈过来人,啥事没见过?道:“文才啊,妈给你说,既然你对你那干妹妹有爱慕之心,妈就成全你们二人。只是你自小读那圣贤书,是有文之人,以后可不能昧了良心。”文才自然应允诺诺,当下唤刘淑贞过来,白氏便问此事她意下如何。淑贞惶恐道:“哎呀干妈呀,这可使不得。你说一来你家相公是读书之人,二来我这双手残废,我哪配得上他呀!”文才一急,张嘴便道了一番真心意。白氏看儿子意决,又劝淑贞不必在意那门户之事。淑贞心下感激,羞应下来。白氏大喜,安排道:“我看兵对兵,卯对卯,择日子不如撞日子好。人说一四七,使不得,三六九,虎张口,阎王出票鬼展手,十个成亲的九个送命的。今不是二十五?这二五八,没麻哒。今年成亲明年养娃娃!那就今妆新哎……”

当下白氏安排家人准备喜事。因淑贞背井离乡,也需无送人迎人之礼。那“冲帐”、“撒帐”、“对七对八”乡间婚俗之类都免了去。倒是孙家殷富,请了邻里乡人,宴席摆了八碗十三花,席后“上头”。所谓“上头”,乃是陕北古婚俗之一。新人背靠着坐于水桶之上,将二人头发拢在一起梳理,主持者乃近亲,多为姑父一类。这主持者也有讲究:需有一条唱得山歌念得诗文的好嗓子,边梳边唱。那唱词倒也有趣:

一木梳青丝云遮月,二木梳两人喜结缘。三木梳夫妇常和气,四木梳四季保平安。新女婿好像杨宗保,新媳妇好像穆桂英。荞麦根儿,玉米芯儿,一个看见一个亲。养小子,要好的,穿长衫子戴顶子;养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冒铰的。双双核桃双双枣,双双儿女满炕跑。天作良缘配好的,夫妻恩爱一辈子。

随后“结发”、“闹房”。翌日“拜人”、“亮箱”等等,表过不提。

再说淑贞、文才二人都是善良明礼之人,婚后二人恩爱,又几月淑贞有了身孕。此时已至年末,淑贞离家半年,家中事渐渐淡去,只偶尔思及不免神伤一番。再看眼前婆婆如亲妈,相公知书明礼,倒也宽慰些。一家人过罢年,时至嘉靖十七年,新科取士。孙文才少年时已中了举子,按家中安排,今年需进京赶考博取功名。只是新婚便别,实在让人不舍。那孙文才是个性情中人,却也晓得男儿志在四方的道理,与白氏一般。年过罢,白氏便安排家人打点行装准备盘缠叫文才进京。临行前少不得与淑贞私话别情一番。白氏却是反复叮嘱文才路上生活诸多繁务,还有若金榜提名,擢得一官半职成就了功名,切勿昧了良心对不起淑贞云云。文才应诺,当日起程。

话分两头,再说淑贞娘家事。那姚氏自从害走了淑贞,又趁着刘三老汉常年在外之便,勾搭些庄上光棍汉。一回两回便罢,日子长了渐渐人言四起,姚氏是泼辣婆姨,倒也不怕,却被刘三听在耳里,留了心眼。后有一次姚氏偷情被刘三抓着,刘三气极,将姚氏狠打一顿。又看邻里全当他这家事作笑话消遣,觉得再无面目居在这庄内。便收拾起金银细软,离开了灵湖庄。将离时姚氏哭问去哪。刘三心底烦躁敷衍道:“你爱去哪去哪,反正这庄子呆不成人了!”姚氏一急,道:“死老汉!我跟了你你去哪里我还不是跟着你去哪里?”刘三骂道:“我出去跑那倒货生意,你能跟着跑?还是让你再闲着勾汉子给老子丢人?你妈脑个丢人东西!”刘三恨恨骂了一番,看姚氏哭泣不止才罢,又道:“走!随便走哪里!换个地方换个生意老子再让你丢人!”刘三气不过,收拾罢东西便走,也没给多年邻里打个招呼。姚氏只得背起包袱带着铃铃跟上。走了几日,几人到一个唤作马篮的小镇停下。几日过去,姚氏对刘三百依百顺,刘三渐渐气消。到马篮镇时,姚氏又对刘三唠叨说便停在此地罢。过后又问刘三做什么买卖,刘三无甚主意,姚氏便说不如开家旅舍。刘三天性温弱,耳根软,听不得唠叨便听姚氏话开了家旅舍,在这马篮镇定居下来。盘了店安心做起买卖。刘三在家,姚氏倒也老实,这样安闲过了年,光景倒还不错。

另说孙文才进京赶考,春闱过罢,殿试朝堂。文才满腹经纶,生得又是一表人才,时务策对答如流,两日后放了黄榜,竟是进士及第,高中状元。授了翰林院修撰,一时忙于公务、应酬。过了好些日子才稍稍闲息下来,便修家书一封,略道京城种种事件,叫母亲妻子来京等等。谴一家人唤作姜三的去送了。

这人间事无巧不书,无缘不故。那送信的姜二一路不敢耽搁,直奔陕西延安府而来。这一日行至傍晚,到了马篮镇,方欲寻一旅舍住下,却看见一个妖冶妇人迎面走来,正是姚氏。姚氏笑道:“这位小后生,你住店?”姜二忙应是。姚氏笑道:“这小后生,看你也是个出门人。我新来这马篮镇开店做买卖不易,也算是出门在外,你算是帮忙,到我那店里歇息咋个?”姜二道:“倒也没啥不可以,你那店房钱多少?”姚氏笑道:“这人分上中下,店有三等价,小后生你想住哪等的?”姜二道:“你把你那三等的价说来我听。”那姚氏笑脸迎上,花手巾一展,亮开尖嗓子唱道:

“客官!三等店,是烂店,烂门烂窗烂铺盖;炕上铺的烂席片,你睡在炕上叫老天;早起来是钱钱饭,黑夜是黑豆捣粮拌,没滚水你冷水倒上尝尝算,端得你黑夜臊住迈还迈不半;灶火烧,驴粪蛋,疙瘩片片扇不半,墙上跳蚤有千万,咬得你婚身抓不半;浑身抓得你稀啪烂,你说难看不难看?头一天睡下三个人,头明就是一对半。”

“嘿!你开店的开这号店谁住呢?”

“哎哟,客官,这是不好的!还有好的了!”

“那你把那好的再说说我听。”

“一等店,五新店,新门新窗新织线;炕上铺的是新席片,席片上面铺纱毡,纱毡上面铺线单,线单上面铺苫单,苫单上面铺那毵毛毯;栽绒线单铺五层,绸褥缎被绣花枕,炕下放个大尿盆,滴溜溜你尿尿不用下炕楞;我们的厨子手段能,要吃什么有什么,早起来是糯米糯上浆上浆,黑夜来是海参鲍杂鱼翅汤,第二早起换不掉,换个挂面鸡心汤,碗又大,捞得稠,是浮面又铺芝麻油,油花花那酱点点,芝麻面面姜片片,猪头汤,氧脸脸,吃一口,是瞄眼眼。认我理,心气大,算你银子二两八!”

“哈哈哈……”那姜三听得大笑,“真是店掌柜的嘴,是拶拶飞毛的腿啊!我看你这老板娘说得倒还个美!我就住你那二两八的店!”

“哎哟,你跟上来……”

当下姚氏带着姜二去了上房,一路搭话。到房里姚氏拉过板凳拿手巾擦了,叫姜二坐下。又闲道:“这小后生啊,我看你不像是寻常受苦人家,倒像是个当官的!这一路风尘样,是要去哪?有甚公干?”姜二笑道:“也不算啥当官的,我家主人是今科状元孙大人讳文才,皇上亲授的翰林院编修。我此行是为我家主人往家送信去。说到这个,大姐,也是件奇事。想我家主人堂堂翰林院编修,进士及第,问的那婆姨却是个残废人!没手!”姚氏惊道:“有这号奇事?”姜二兴致勃勃道:“听说那婆姨是在本家让后娘害了,剁了双手撵出了家门,也是个可怜女子——倒也是命好,要成了我家夫人。”姚氏心底暗忖:世上竟还有人跟我一般做下这号事?会不会就是刘淑贞那不要脸女子?当时嘴里应着姜三话语,心下便盘算:今夜里想个办法把他那信拿来,一看就知道事情究竟如何,再作打算。

晚饭吃罢,姚氏装作闲来无事到了姜二房里,妖声道:“小后生,你看大姐多大?”姜二略一寻思,道:“我看就二十六七。”姚氏大乐,道:“哎呀,大姐今年都三十了!”嗔道:“你倒会说!”姜二笑道:“怕是我看大姐投缘,亲切,就觉着年轻。”姚氏笑道:“大姐也看你投缘!你看今天我也没事,不如我去弄点酒,你陪大姐喝上点点酒,咱拉拉家常话?”姜二欣喜,连忙应下。姚氏一扭三颠出了门去,不一会斟了一壶西风酒进来。姚氏少时顽劣,好利爱耍,加之嘴急,本就擅言长道短搬弄是非,三寸巧舌略施,便把姜二灌醉。忙取出信来看,一看之下大恨。恶声骂道:“这死也死不挺个女子!老娘剁了你那脏手还料不得你有这号命!”狠狠咒骂了一番,姚氏略一思索,毒计上心,寻了纸笔将那书信改成了休书一封。道是不孝子文才已博得功名,却是乱那残废婆姨怕丢了人,低了门槛败了名声,求母亲将那女子休出门。一休说,这刘淑贞,不护冢灵;二休说,刘淑贞,你命悖旁人;三休说,你刘淑贞,离开我家门;四休说,刘淑贞,不跟你一家人;五休说,刘淑贞,太出能;六休说,刘淑贞,你重行人;七这休来把(八)她退我就(九)不要。把一封休书来清门!



6



且说那日姜二行至马篮镇,被姚氏一张快嘴拉进旅社。闲聊间听者有意,姚氏晚间一壶好酒将姜二灌醉,偷看了文才家书,忿忿下将书信改成了休书一封。姜三不知,翌日早起还道这大姐热心人。看天色不早,收拾了东西又去向姚氏道别,道是回起时还来住此店。姚氏笑吟吟作不舍状,又将这新识弟弟送出镇去。

不消几日路程,姜二到了孙家大院,将家书递上。白氏一听文才高中,高兴不已,收了书信叫下人封了盘缠打发姜二回去。才拆开书信来看,这不看还才罢了,越看身越颤越看心越凉。恨不过将那信纸揉定,骂那儿孙文才不算人昧了良心。想起送他时叮咛嘱咐莫忘家里人,不曾想这文才还是害了那苦命女儿。当时先是怒气上涌心中恨骂,又看淑贞秃秃腕子,心中直道悲苦,该如何对这怀着娃的媳妇。淑贞是聪明伶俐之人,看婆婆面色变化心中便猜得七八,却还不愿轻信,怯怯问道:“妈,是不是我男人把休书送了?”白氏强抑情绪,道:“媳妇,你不要担心,天大的窟窿就有妈我地大的补丁!我就恁舍儿子呀舍不得你!”淑贞立时哭起,却还强平下气息,悲道:“妈呀,你不要怨你那儿我那男人,我就到死里也报不了你们的恩。你说他考起了状元问下了我这号残废婆姨,我实在丢我男人的人。妈呀,这休书已经送到,你女这就起身。”白氏哭嚎:“我那苦命女子呀!”淑贞跪倒在地,又道:“妈呀,我走后,有家人照顾你,想吃穿也不是问题,你想找人拉拉话,就叫我那嫂子来。”“你从此以后就和妈住!”“妈呀,我走后,这娃娃我找地方生下,要是个女子,我就自己养,再不回来辱没孙家门庭,她也没有爸;要是个小子,我托人把娃娃给你送回门,也算是给我男人续了香火。”说完淑贞起身,白氏要拉,却年迈蹒跚,怎拉得住?淑贞狠着心离开孙家,只想要走,却不晓往何处。一时又想起后娘撵她离家时情形,一路哭泣朝路上奔了去。

白氏伤心欲绝,一场嚎哭罢又一场大病。亏得有家人照顾,又月余日子也好转起来。只时常恨恨文才昧良心做事。

淑贞那日哭泣离家,奔走到日暮降落,腹中饥饿。方想起自己残废人儿,以后怎把自己养活?何况还有身孕,将来养娃娃也无着落处。又想起后娘亲爹、丈夫婆婆,觉得心口一抽一痛,险些晕阙过去。喉头一哑,又哭天抢地一番。常言道酒色财气伤身,气字虽为最后,却也厉害。气息不畅不顺,便不得平,胸中郁结时常伤心肺,因此有养气一说。刘淑贞多遭那人间不幸事,心下伤悲,气从中来,这一番哭嚎,倒也顺了气。却是悲戚太多,平静下时看眼前无路,竟想到行死了之。正看到一棵老树,枝桠乱竖,如恶鬼觅食一般,偏旁有树叉延伸出来,似那无常鬼索命勾,正好上吊。刘淑贞踉跄上前,却被一个拾粪老汉看到,那老汉心肠好,看淑贞衣零发乱面色不对,还挺着肚子,便上前问道:“我娃呀,你这是咋了?”淑贞看那老汉面善,连哭带诉将事一一说了一遍。听得那老汉浊泪直流,心疼这女子苦命。道:“我女呀,你不要行死,那路是弯的不是直的,人谁没个马高蹬短三灾六难?我看这样,我和我那老婆子没有儿没有女,我娃,要不嫌老汉家里穷,来来来,给老汉当个女子,养下娃娃就给老汉当个孙孙,跟老汉家里住来!”淑贞感激之余应下,随那老汉去了。

却说那孙文才打发姜二送了家书,便一心等着母亲领淑贞来京。左等右等不见人,心里稍急,便唤来姜二问了一番。姜二只道是书信已送达,并无差池。又过些日子还不见人,文才无奈,将职上事务与好友交托了,告假还乡,准备亲去探问。

一路急行,文才回得家来,却见得母亲正卧病在床,正欲上前询问,却见母亲急欲跃起,伸手要打,被嫂子按下。只听白氏骂道:“我没做好事我养下这个肉疙瘩!你给老子你……你狗日的那阵跟人妆新,说是不会昧良心。考起个状元就叫人把休书送回门!你羞你大的先人!”孙文才一听,一时急得说不上话来,被白氏伸手一耳光打得躲在旁边。才说道:“妈呀,我写信叫你领淑贞到北京,咋么就成了休书?”白氏气极,叫家人取来那书信给文才看,文才一看惊道:“哎呀妈呀,我那笔迹你也认得,你仔细看,这信哪是我写的?”白氏接过信纸仔细看罢,当时哭滩叹她错打了儿子,又哭她那苦命的媳妇怀着娃娃离了家门。道:“怨就怨送信的那个龟孙!把个家书改成休书!我娃,你回了北京,捉了这怂好好盘问!”一句话倒给文才提了醒,当下安排家人去寻淑贞,又一路急行回京。捉了姜二喝问道:“瞎混帐!我叫你去送家书,你为甚把信改成了休书?”姜二惶恐,只道不知。文才气不过,唤人将那姜二一顿好打。又问:“你盘算,你走了些什么地方看了些什么事?哪里生的漏子?”文才一提,姜二想到马篮镇醉酒一事,忙乞求道:“我路过那马篮镇住店时,那掌柜的老婆子一顿酒把我灌了个醉,是不是那妖老婆子把信改了?”文才惊道:“什么?你羞你先人路上让人灌醉信让改了还不晓得?滚!你给老子现在就带上人到那马篮镇,把那死老婆子给抓回来我问!”姜二磕头应下,带人去了。来回些许日子,却又回禀那店已是不见。打听得说那老板娘不本分,做生意做乱了过不下去,被掌柜的一顿打,还了帐一家人又离镇而去,不知所踪。孙文才听罢哭叫:“哎呀呀我对不起我那苦命的刘淑贞啊……啊呀……”将那混帐姜二打出家门,便四处寻他那婆姨苦命的刘淑贞。不想天意弄人,命里无时,强求不得。竟寻了两年都没寻着踪影。



7



另说刘淑贞自到了那老汉家,几月日子便生了个胖女娃娃,小名唤苦儿。老汉识不得字,问刘淑贞时,淑贞只道:“我苦了半辈子命,给娃娃叫个苦儿,教她以后不要苦到了。”老汉心软便依了他干女儿淑贞。到娃满月时,老汉紧了紧,请了厨子摆了几桌宴请邻里。席上耍耍碟子,凑了五魁,算个吉利。也教几口子穷苦人稍乐了一回。

一晃两年,这一日正逢清明,淑贞抱着苦儿,腋下夹着篮子装着香烛纸钱,欲带孩子去给母亲上坟。老汉送了一日路程到一熟识人家住了一晚,第二日又送淑贞到她母亲坟前。未料想竟碰到孙文才正跪在燔桌前。原来文才寻觅淑贞一年未果,便照着淑贞往日里话去了灵湖庄,打听到淑贞母亲埋在此处。逢着机会便来此地,虽说居官在外常不还家,这一年也来了此处多次。不想竟真碰见了他日思夜念的刘淑贞。两人一时凝噎,文才将书信之事解释毕,淑贞又将苦儿抱给文才。一时无语,一时说不完言不尽,又一时相拥而泣。真真是情到悲处言不明说不清道不尽,听得那老汉也又喜又泣。不觉间天色不早,两人回了孙家大院。白氏听得是淑贞还家,喜得竟从床上跃起,全无病态。一看苦儿便知是自己那日日思想的小孙孙,揽在怀里亲个不够。第二日,白氏打发家人随老汉去,第二日将老汉两口接来同住,权作亲家。

当日傍晚一家人齐聚,白氏安排人在院里摆了一桌厚席。正吃喝间听得外头喧哗,听家人报乃是一家人三个乞丐,家人和那婆姨吵了起来。白氏看着大喜日子,便教家人放乞丐进来欲要散些钱财图个喜庆。不一会三人进来,竟是刘三、姚氏、铃铃三人,衣衫褴褛。淑贞还未去看来人面貌,正欲瞧时,只听得天空里三声炸雷轰隆隆响起,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只山狐立在墙头,那山狐生得硕大如狼,双眼妖红。胸口生着一圈金毛,竟如一个金镏子挂在那里一般。姚氏一惊,心底便发虚起来。众人看见,那山狐背后天空竟飘有一朵大云如山狐般形状,蔚为壮观。都以为是仙灵异象,忙跪倒在地,祷告声声。山中人不晓得那佛、道教派分别,淑贞跪倒,双手合十便欲拜下,却竟突然晕到。家人忙扶起淑贞,却见得淑贞原先秃秃双腕上平生出一对纤纤素手来,正紧紧合十。姚氏远远看见淑贞面貌,还有那一双素手,惊得跌倒在地,抬头却又看见那山狐血珠子也似一双眼睛,金镏子也似一撮狐毛,惊吓得连忙爬起趔趄奔出门去。铃铃不晓何事,也跟上姚氏奔出。那刘三看见女子相貌,一时欣喜,也没管姚氏如何便上来唤女子淑贞。众人掐人中、揉印堂胡乱忙活了一气,淑贞才悠悠醒来。见父亲在旁,一时喜极。众人看淑贞好转,都松口气,再抬头看天上时,异象已散。都感叹怪事,却是皆大欢喜。正谈论间,忽听得家人呼唤。白氏微怒,喝问为何。那家人道:

“娃娃!娃娃让叼走啦!”几人一惊,忙奔到后院,却只看到吓傻的妈子还有地上几块带血碎布。苦儿已是不见。淑贞寻觅一番,猛嚎哭起来。另几人寻了几个家人仔细询问,都道刚才有只狼一样的山狐狸,眼睛通红,胸口有撮金毛,把娃娃叼了去。众人落泪。

再说那姚氏被惊吓过度,一路疯癫狂奔,脚下一绊跌滚进了山沟里,撞晕了过去。姚氏滚下时不知为何双手竟夹进了石缝里。那铃铃看母亲滚下,寻了山路到母亲身旁,看天色已暗,不大声嚎哭起来。姚氏转醒,试了多次都无法拔出。叫铃铃去寻人帮忙,铃铃却只坐在那里哭。姚氏气极大骂,越骂铃铃哭得越厉害,只守在那里不愿挪动。不一时天黑,姚氏心中恐惧,也哭将起来。夜里山中多猛兽,加之姚氏摔下时磕破腿有血腥味,两人又嚎哭不止。终于夜里引来些山狼豺狗野狐之类,把两人吃了干净。

那孙文才幼女刚得又失,那日过后伤心之余便带家人离了孙家院子,进京居住。刘三与那善心老汉也一起迁了去。后淑贞又生得两子两女,两子都入仕途,门庭光耀。直至天启年间东林党惨案牵连,孙家才又衰落下去,这是后话。倒是那灵狐还手灵异之事,口口相传,成了一段传奇,被编成这一段陕北说书,说唱至今。教天下人看这善恶因果,天报循环,勿做那天理不容之事。



刘斌

2010年2月16日凌晨  初稿

  

注:谢绝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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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热帖
天远大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10-2-16 12:58:19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是苦儿哪里去了?
镆铘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10-2-17 00:26:31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啊,苦儿呢?平白无故的怎么把苦儿给叨去了?再者,那姚氏的女儿铃铃也不坏啊。怎么也跟着被野兽给吃了?

故事写得真好。难为你可以这样详尽的描写下来。。。。
走过长长的时间走廊,目之所及,似是而非,恍如隔世。
刘半仙 | 2010-2-17 00:49:38 | 显示全部楼层
呵呵。。。情节设置成这样是我的意愿。俗话说,书说圆满戏唱散,原书里自然结局是大团圆的,神鬼之事也更“神”更“鬼”一些。只是,那样的情节我不愿写出来,那不适合我眼中的好的小说情节的标准。改编时照着自己的想法改了改。触动我要写这个小说的,是我听书时听出的一些感觉:残忍或者说是真实的一些东西。它与神话是悖论式的共存。而这,离我所希望的小说——非教化,近世间的小说——更贴近一些。
呵呵。。。问好楼上两位朋友。
饭后一支烟,我是刘半仙~~
哦耶~~~
刘半仙 | 2010-2-17 00:51:21 | 显示全部楼层
自己快写完时发现一个问题,似乎这篇小说在文言化的叙述语言与方言化的对白语言中存在语言气质上的裂缝。。。希望若有不懂陕西话的读者读后可以说说在这个问题上的感觉。算作我二稿修改时的参考。谢谢。
饭后一支烟,我是刘半仙~~
哦耶~~~
镆铘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10-2-17 02:10:19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4# 刘半仙


    可是,这样看后,总觉得心老悬着。很多疑问。。。
镆铘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10-2-17 02:13:41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5# 刘半仙


    有这种感觉。。具体的说不上来。因很少读这样的小说。嗯,感觉就是半咸半淡的。如果按听书来看这小说的话,就是在叙述方面还要再方言口语化一点,这样才与对白里的语言吻合。要么,就是在叙述时,干脆用正归的白话方式,不要用文言化。
刘半仙 | 2010-2-17 02: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6# 镆铘


    呵呵。。。疑问的设置,是我故意的吧。我相信我该这样写。
还不休息?
饭后一支烟,我是刘半仙~~
哦耶~~~
刘半仙 | 2010-2-17 02:19:28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7# 镆铘


    我在思考我想要的语言如何达成。谢谢你的意见。呵呵。。。
镆铘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10-2-17 03:10:39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9# 刘半仙


    我很少看这样的小说,给你的“意见”只是按我平时听书时的那种感来提的。。。呵呵。。
走过长长的时间走廊,目之所及,似是而非,恍如隔世。
安子昕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10-2-18 10:24:08 | 显示全部楼层
文言化的叙述语言与方言化的对白语言中存在语言气质上的裂缝。。。。。。

恩,有点。是个大发现。
一 花 一 世 界
狐说八刀官方服务团队 | 2010-2-18 10:57:07 | 显示全部楼层
呵呵,再细化下下
佛说:不可说不可说,肯定有奸情...
千烁 | 2010-2-18 22:10:43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你们的回帖我发现读书要仔细揣摩!
我又学到了,谢谢!
刘半仙 | 2010-2-27 00:31:51 | 显示全部楼层
.
饭后一支烟,我是刘半仙~~
哦耶~~~
寒梦官方服务团队 | 2010-2-27 18:00:48 | 显示全部楼层
{:1_400:}送花来也
生命之花:茶香袅袅
灌水乐园:笑口常开
宣传部落:携手与共
作者专集:心灵浇灌
安子昕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10-2-27 18:49:02 | 显示全部楼层
.
刘半仙 发表于 2010-2-27 00:31



    伟大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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