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苍生

远溪的梦 · 发表于 2010-3-4 13:4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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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国平（苗族）
黑夜普度苍生。
在湘渝边境的深山腹地，夜色凝重而幽深，像一堵厚重森严的黑墙。当雄鸡嘹亮地唱了四遍时，被挤压在幽深峡谷里的村子开始苏醒。纸糊的木窗渐渐泛白。寂静的院子里忽然响起木门沉重的吱嘎声，山民担水的脚步声，砍柴声，催唤小孩的起床声。村庄从黑夜的深处醒来。
醒来的村庄青幽幽的黑瓦片上冒着缕缕白烟。远远地望去，烟在村子上空飘着，像一层薄薄的雾岚在浮动！倏然间，烟雾又缭缭绕绕的升起，迎着天空里的朝霞袅袅飞去。当日头在村子东边的鹰嘴山上升起，那些飘浮的烟化成了天空朵朵灿烂的彩云！金色的阳光奋力穿透云彩，穿越森林，温和地照耀着村庄、田野和河流。随着阳光的慢慢铺衍，村子里的人影如蚁蝼般慢慢蠕动。
老人拿起长铁火钳，把火塘里的火埋好，然后将火钳叉放在“三脚”上，腰里挂一把柴刀，扛着犁铧，赶着牛从村子里那条窄窄的青石板铺就的巷子里“得得”地绕出，走过村口的石桥，一前一后地穿行在田埂上。峡谷里的田野已从雾里醒来，被雾裹湿的地面，渗透着袭人的凉爽！老人与牛穿过田野，在篾匠坡下河，再顺着一条崎岖陡峭的小路上山。曲曲折折的山路蜿蜒地盘向山顶。从远处看，盘山的老人，背微驼，穿一身青衣，俨然一只盘旋的鹰，一圈一圈地盘升。
春天的山野翠绿发亮，匍匐在坡地上的茂草拼命地狂长，满坡满岭的桐花炸苞怒放，大地沉浸在融融的春色里！穿过一片茂密的桐林，老人与牛又出现在陡峭的山崖上。刀切的山崖，高而险陡，青石凿成的台阶，笔陡地竖向云天。天空高而深远。山崖上是一块落潮土，静静地卧在一条船形的山凹里。放下犁铧，老人从怀里摸出金黄色的烟丝和一小块窄窄的纸片，慢慢地卷上。老人一边吸着烟，一边深情地注视着这块曾经耕耘了大半辈子的土地。
土地上冒着淡淡缭绕的白气，密密麻麻的蛛网十分醒目的在土地上铺张，如同落下了满天的星辰。那是亿万个弱小的生灵啊！这时，老人的心里不禁又浮现出往日开垦这片土地时的情景。那年带着十几个血性的山民，在这里挥刀砍杀，一个个阴森的刺蓬，纷纷扑倒在地，残喘叹息，翻耕的泥土生长出一片片青翠的高梁和玉米林。年复一年的耕种，土地已种得溜溜熟了。几十年的血土情缘啊！老人的心里一直割舍不下这块泥土，这不仅是因为他开垦了它，更重要的是他懂得土地的流失。一个农民一旦失去了土地，他的心就会发慌，身子就会感到虚空和失落。像刮掉的树叶，飘浮不定，终无宁日。不像现在的一些青年人，东游西荡，不愿种田种土，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芜了，老人的心痛啊！急啊！老人的两个儿子也随同外流人口的滚滚热潮而涌向山外，到外地的煤矿去挖煤，然而祸从天降，老人的两个儿子都在事故中遇难。儿子的骨灰运回的那天，灵堂里摆着两口黑木棺材，年轻的儿媳扑倒在黑色灵柩上，呼天喊地的痛哭！辈恸的哭声，撕裂山谷，撕裂人的心肺！阴沉的天空下起了滂沱的泪雨。老人想着自己的两个活生生的儿子忽地没了，立即昏死过去。但苦难的厄运没有击垮他，老人有鹰一样的素质，有鹰一般坚强的翅膀。为嗷嗷待哺的幼孙，老人又振荡起那歇息的翅膀，飞向田野，飞向山冈。于是，在阳光下，风雨中，我们又见到了老人那苍凉的鹰姿。深沉坚毅的目光，依然在黑土上燃烧着烈火。土地上依然生长出一片片翠绿的庄稼。生活照样跟着日月轮转。
老人深深地吸足了烟，脱去鞋袜，熟练地操起犁铧，开始耕翻土地。早上的泥土有点硬脚。老人知道土地不喜欢黑夜，黑夜来临时，土地变得坚硬，黑夜也不敢放肆，缩着爪，像猫一样地从土地上轻然地走过。土地喜欢阳光，尤其是春天的阳光，当阳光款款地落在泥土上，土地敞开厚实松软的胸怀，热烈烈地亲吻着阳光。老人掌握着阳光与土地情感急急升腾的最佳火候，将无数金色的种子默契地让阳光带入土腹，经春风春雨的滋润，土上上齐刷刷地生长出一片片翠绿的庄稼。老人扶好犁铧，叫声“走”，矫健的牛蹄踩着高山云彩奋力奔腾。一行行黑油油的热土翻耕过来，闪亮的铧尖上响起悠悠的沙沙声，这声音在老人听来，比年轻人吼唱的流行歌曲要亲切得多，悦耳得多，动人得多。老人仿佛沐浴在美妙的音乐声里耕耘，心情异常地兴奋和舒畅！春光似火，山野寂静。偶尔，云空中落下两只翠鸟，在翻过的泥土上捕寻那没有被冬雪杀死的害虫；狂野的山风忽地掀起滚滚松涛呼啸而过；间或，一只银色的大鸟从头顶飞过。山野忽又归于沉静。时光一分一秒的流逝，老人的身影也随着阳光的移动而一点一点的缩小。日正中天，老人站在了土地和时间的中间，这时，身的影子已全部溶进泥土。老人解下牛的枷绳，牛在土坎边上啃食着鲜绿的嫩草。老人坐在一棵桐树下面，慢慢地吸着烟。疲劳从烟头上滑去。阳光的脚步缓缓地从老人的身边移开，这时，老人又站起了身子，扶着犁铧追赶着阳光离去的脚步。当柿红的夕阳慢慢坠下山谷，老人也扛起犁铧从陡峭的山崖上下来，如同一只黑色的大鸟，扑楞楞地落向山谷。山谷里爬起的炊烟是喂养不死的精魂。
苍生永恒。

作者简介：
杜国平，苗族，湖南省湘西龙山县桂塘镇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2001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曾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转载。散文《记忆深处的那头牛》被百花文艺出版社编选入：10年人与自然散文精品《大自然与大生命》书中。曾获湖南省全省地市刊好作品二等奖，首届湘西州委、州政府宣传文化奖——沈从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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