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好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社区。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注册
×
我已经有三个秋天没看望祖母了。
我有点想念她,想念她盘坐在炕沿上,端着长长的烟袋,看着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发黄的窑洞壁上时散出的昏暗笑意;想念她在晨光微现的梦中,声调高扬的赶鸡出窝的声音;想念她从窗外走过,有点歪斜的身体;想念她在夜里翻身,因为腿疾,而疼出一阵长吁短叹。
有个夜里,我做梦梦到她,依然以她坦然自若的表情坐在她的窑洞里,暗而光洁的烟袋在她的手里,她穿着单薄却并未有任何寒冷的迹象,她的炕头依旧是那张漆的油亮的红桌子,而桌子上,依旧是用纸糊的放旱烟的小盒子,一枚浅灰的打火机就在那些金黄的烟叶中安静地呆着。阳光正好,窑洞清洁却阴暗,墙角酱紫的描花大瓮里,有满满的小米。透过窗口,外面的花正开的旺,鸟们正叽叽喳喳地喊叫,而隐隐约约中,好象有许多鸡们,正在院子里喧闹。
醒来后,我睡意全无。
梦中祖母一直住在秋天,那个窑,我知道,那就是此刻她居住的地方,有些暗却洁净的地方。
从结婚后,每年七月半,我都会回到温河边上的那个小山包上去探望她,给她一叠一叠额面庞大的纸钱,各色水果,纸烟,衣服,以及她爱吃的豆包。
在她活着的时候,我不曾记得专门给她买过一样礼物,吃食或者物件,我和她在一个炕头睡了许多年,不曾替她叠过一次被子。
每次回家,她总是很高兴,将我的自行车擦的釉色呈亮,而后给我擀细长而又劲道的面条。或者在长长的午后,坐在炕沿边上擎着烟锅看我睡觉。我年轻的时候常常被恶梦纠缠的无法安稳入睡,我淌着汗,异常焦急地渴望从每一场无法挣脱的梦中醒来,可是每次我都不能够。所以在外面的日子里,我多半不去睡午觉,只有回到祖母身边,我才会放下疲惫的身体,躺在她的眼底,等待她将我从恶梦中救赎出来。
这样的午后,我的祖母是不是也曾打盹磕睡,我竟然毫无印象,只记得这个午后,我会睡的很香,很长,好象在外面整整半年不曾睡眠。等到下午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从屋子的墙上退去了,我看到屋顶上那些由于年久潮湿而形成的一些深浅不一的图案,心里清凉的像洗过一次芬芳浴。
我在祖母面前要比在母亲面前随便的多。这是因为我童年的记忆里满满的都是祖母的影,那时候母亲是忙碌的,她多少走的远了点,我窄细的记忆中,便少了点关于母亲的种种。在回祖母身边的夜晚,我基本上看书要看的很晚,因为白天睡的太多,而晚上异常兴奋,祖母躺在被窝里,给我说东家长西家短,说着说着,会有轻轻的酣声将我的思绪淹没,我看到睡着的祖母,面带微笑,安静而有祥和。偶尔我书页的翻动声会被祖母翻身时的喊叫惊动,我看到她皱着眉头,很疼痛的样子。她只喝最普通的镇痛片,塑料纸压膜,大大的一张,这是许多年积攒下来的。
在她疼痛的时候,我没有买过一粒给她。
有一年在庄稼繁茂的七月,我兜兜转转间才找到祖母睡觉的地方。
按说,这地方是我熟悉的。
在我小时候,曾不止一次跟随祖母趟过温河湍急的水流,去探望她的亲人们,那时候,是春天,或者冬天,走的是弯曲的小路,路上有隔年穿了深红衣服的酸枣,在头顶的悬崖上,探着头笑,祖母用手里的拐,试图敲一些下来,那些零零星星的果,便入了我的口袋。
我们爬很长很陡的干草坡,然后在一些被大石头砌成的地边停下来,我等在那儿,看祖母走到毫无标记的田地里,在风中与她的那些已经不再世的亲人们说话。
她说,那是她另一个家。
如今通往祖母另一个家的路,一直被一些蓊郁的玉米,鲜艳的南瓜以及纠缠不清的豆角蔓所遮掩,我在偶尔探望她的时候,需要不停地擦着汗,不停地将脸上的玉米穗上毛茸茸的丝摘下来,裸露的手臂被玉米的阔叶子划伤,那些伤痕,疼而痒。鼻孔里,却是清新而香甜的味道,庄稼即将熟未熟散发出来的青春味道。我想祖母是喜欢秋天的,即或七月,即或九月。所以她才选择了成熟的秋天,从这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
我在想念祖母的时候,突然觉得很悲哀。我一天天见老,却无缘与呆在地下窑里的祖母聚首。祖母是不喜欢女孩子的,可是我的母亲没有给她带来一个男孩,在她的坟头,将不会有一个名叫孙子的人的坟墓。在几十年以后,我的父母或许也会回到这里,但之后,将不会再有谁能够加入这个大家族。
那时,他们都老到八十多,聚在有些暗却清凉的窑洞里,会不会为此而生出满心的惆怅?我不得而知。可是,从此刻开始,我为自己生为女儿身感到一丝耻辱,和遗憾。
那些鲜艳的酸枣在祖母下葬的那年异常繁茂,可是我已经不能抬头了,因为我的天空一片模糊。这条童年里走过无数次的路,坎坷不平,我的脚指在鞋里面渗出一片血,而我,却未感到疼痛。我只看着前面的木棺,想象我清瘦的祖母,孤单地在那个窄小的空间,然后,心如刀割。
十年后,那条通往祖母的小路,已经不再了,我们开着车在公路上徘徊,从每一条似乎最接近祖母的路上向东而去,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却凭着感觉一直向前。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割裂的。
当车不能行的时候,我们用脚步一步一步地靠近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那个地方,是我的源头,虽然我已经流走,而他们依然在那里,并且,一直在那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