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钱

  狗日的钱

早晨，清新凉爽的空气只一忽儿就消失了。太阳低低挂着，热力源源不断地扑到人身上、脸 上。发旺随便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抬头眺望南边的天际，好像察看天色。然后漫不经心地 瞅 瞅黑洞洞的窑顶，朝手心吐一口唾液。抡起镐，镐从头顶落下，划出亮得刺眼的一道白光， 大大小小的土块落到小院，腾起一大片黄朦朦的雾。?

　　这土窑原来是他哥发财的。孤独凄苦的老人一生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这一孔土窑。发旺给 老人办完后事，土窑便顺理成章到了他手里，解决了他几年来最焦心的儿子结婚的问题。发 财“七服”刚过，发旺便破土动工修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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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旺的儿子今年二十七、八，长得长胳膊长腿，连脑袋也显得特别长，村里人都喊他的外号 ——“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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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长头”瞅了瞅黑黜黜的窑顶，用镐支住下巴说：“今儿我咋觉着都不对头。”?

　　“咋不对头?”发旺问。他生得矮矮矬矬，和儿子正好相反。其实这几天他也觉得不对头， 影影绰绰这窑里好像总有个人。窑顶黑碜碜的像黑压压的臭虫， 沉默着，蛰伏着，让人头皮发炸，心里发麻。?

　　“俺伯好像没死哩，就好像还在这里。”?

　　“放屁!”发旺吼道。脸涨得紫红。?

　　一股风儿在小院悄无声息地掠过，黄土雾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院子一角亭亭立着碧油油 一棵小梧桐。?

　　“长头”龇着又黑又黄的牙笑着，说：“我说的是真话，刚才我就见他的影儿来呢。”?

　　发旺好久不说话。蔚蓝的令人神怡的天空纯净得像少女的裙子。骄阳慷慨地把热量撒向大地 ，丘陵环抱的小村显得格外空寂静穆。“长头”慢慢悠悠地吐了一个烟圈儿说：“老辈人都 说过，原先这里有个勇敢的猎人哩，你听说过没有?”?

　　“没有。”?

　　“猎人外出打猎哩，晚上找不着那个，就睡在一个荒凉的破庙里。其实庙里好长时间都没人 烟啦。猎人擦掉香案上的灰尘，睡在上面。等他睡熟后，就从神像下面、背后，从香案底下 ，从那些墙缝墙旮旯里，那个，爬出了黑压压的一层层臭虫，你没听说过?爹?”?

　　汗珠儿不断从发旺黑沉沉、肉墩墩的脸上落下来。“长头”定定地瞧着他。?
　　“等到第二天，人们都从那个香案上看见了一副干干净净的骨头架架，人的骨头架架哩!骨 头架架上搁了一杆长筒猎枪，这是猎人的那杆，您没听说过?爹??
　　“村里人都这么说，您一丁点儿都不知道?”?

　　“一丁儿点都不知道?爹!”?

　　“你问这清详干啥。”?

　　“嗨!我看见窑顶上黑碜碜的煤釉子，就想那个，——想这故 事!好几次，眼睛一花，那黑色就都变作那个臭虫了，黑麻麻地，满窑顶乱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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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给我闭嘴!你这熊娃。”发旺歇下手，脸色怪模怪样地吼着：“你熊娃，熊人熊到你爹 头上来啦。你大伯再穷，再苦，再窝囊，再被人瞧不起，也是俺哥，没有你说的话。人说：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好你个熊娃。”?

　　“我不是这意思，您误会啦，爹!”“长头”咕浓着。?

　　发旺又抡起镐。一镐下去，再举起来，他就像一具塑像一动不动了，眼睛晶亮怪异地圆睁着 。镐在空中冻结，空气在缩紧，沉甸甸的砂粒，沉重地挤实了发旺。?

　　“咋啦爹?”?

　　这不啻一声炸雷。一切在瞬间恢复，镐落下去。?

　　“没咋。”发旺说。收起镐，又回头看看，刚才那一镐掀开的秘密，现在已被埋得不露一丝 痕迹。他脸色平静，腮帮一鼓一鼓地蠕动了半天说：“回家吃饭。”末了又说：“下午歇着 ，不干啦。”?

　　“爹……”?

　　“少罗嗦。”?

　　土窑里的鬼魂附上了他的身体。?

　　从此发旺一个人关在屋里头闷着，耗着。一小碟油氽花生米，一小块臭豆腐，一把兵铁壶， 一盏金边细瓷低脚酒杯。在幽暗里他的脸熠熠生出光辉，手神经质地痉挛着。低斟慢饮，眼 轻轻地跳，灼灼的格外有神。露出醉态了，红筷子敲着白碟儿，有板有眼，悠悠扬扬地哼出 一段《李天宝吊孝》。唱得来劲呢，眼神儿却盈满了泪。雾朦朦地，愁眉紧锁，脸色阴郁， 似有满腹心事。随着一声声苦叹，叨起烟锅“叭叭”吮得山响，仿佛和谁拼命。小眼睛里冰 冰潸潸，幽幽地冒出缕缕寒气，整日地缄默着，对儿子的婚事置若罔闻。直到半个月后那天 傍晚，一声惊雷滚过，他听见密集的巨响从茂密的树叶丛中传出，空中浓郁地充盈着青草凉 爽的气息，仿佛才从梦中醒来。他望着院里溅起的一片片白雾，喃喃地：“钱，钱，那些钱 ……”然后惊兔般地冲进雨帘。?

　　他气喘吁吁地奔到那座空宅，站在剥蚀的终日紧闭的大门外迟疑了片刻，在一片雨声中推开 了大门。门廊里依稀可见一溜方砖一直铺到了土窑前，残缺不全，坑坑洼洼，砖缝里生着嫩 嫩的蒲公英，几朵黄色的小花在雨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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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是一种无形的风掠过，发旺像一片湿淋淋的叶子瑟瑟着，一疙瘩一疙瘩的乌云浮在空中 。发旺趔趄着，土窑向他张开巨盆大口。新墙面在额头了，雨水和泥溅到他的脸上，脖颈里 。他顾不了别的，四肢并用爬上那个平台。双手抠进紧贴着窑壁的新土，小心翼翼地抠出一 卷卷发黄的人民币。他整个身体伏在上面，清理周围的土，清理出一个洞，老鼠洞。他把手 伸进去，抓出里面所有的钱，匆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