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债

这是哪朝哪代，已不可考，也无需考。

        就在这个园子里，这是一个幽深的花园，属于大名鼎鼎的于太医，他的出名除了医术，还有家世。他家的园子甚至精致过那些皇亲国戚，他家的园子是以雅致出名的，这种雅致可不是单单一个福字就能撑得起来的，还需要贵，需要文。于太医都做到了，那可不是一个一般的人！所谓高深莫测，所谓深不见底，和他打交道的人都多少有所体会。

        园子叫阆苑，阆苑里到处都是宝贝，一转身碰个树枝可能就是高价从海外运来的奇葩，走路拌个石子可能就是价值连城的毛玉。阆苑里还有一个宝贝中的宝贝，于太医的独生子南星。这不过是一味中药的名，在于太医，拿来做宝贝儿子的名，再平常不过了，何况他们家的仆人、丫鬟，每个名字都是一味中药。象青果，青蒿，青黛，竹茹，竹苓，竹沥，这是男仆的名字，紫苏，紫萍，紫苑，紫草，紫薇，紫芝，这是丫鬟的名。

        都说于太医家的丫鬟，比别家的千金小姐都有身价，确实不错。如果有幸能在阆苑里走一遭，碰见的丫鬟个个天姿国色，仪态万方，当然，小厮是进不到二门以里来的。这仪态万方，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出来的，而之所以仪态万方也不过是因为公子南星的眼光高罢了！每个丫鬟都暗暗地叫着劲，希望可以引起公子的侧目。可是谈何容易呢！那公子可不是一般的人，不是谁都可以有荣幸得他一顾的！

        紫苏近来有些消沉，二八的年纪，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忧伤。来阆苑五年了，陪着南星公子一天一天的长大，从天真无邪，到儿女私情渐渐的萦绕心头，生命的颜色也渐渐的从灿烂明媚转换成了灰暗阴霾。因为渐渐的明了了心里越来越清晰的那个心事是多么的无望，因为无望又变得越来越沉重，乃至不堪重负。论起来，紫苏在这些丫鬟里面应该是拔尖的了，模样倒是其次，能进的阆苑的丫头没有一个不周正的，主要是灵性。紫苏比别人多了一份谁也学不来的灵性，仿佛她的心是水晶做的，晶莹剔透，真个是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但她不是南星贴身的丫鬟，上面还有紫萍，紫苑，紫薇三个，她只能算二等。她们都明白，将来她们这群南星屋里的人，能有一个或者两个留在南星身边，服侍他一辈子也就不错了。紫苏知道，凭她现在的地位，想在这个屋里站稳脚跟可以说比登天还难。可是，她心里知道如果不能站稳，今生也就如浮萍一般，听任雨打风吹，不知将会结果在何处。更何况，南星，那个她服侍了五年的男人，已经长到她心里，根深蒂固了，哪里还能容得下别人？也许别的姑娘想嫁给南星是为了那个少奶奶的名分，紫苏知道自己是为了南星那个人，哪怕他不是于太医的公子，哪怕他只是一个穷秀才。紫苏想，如果南星不是于太医的公子，那他只能当一个秀才，他能干得了什么呢？那么儒雅！如果是那样，自己肯定会绣花来供他读书，每天白天她绣花，他到附近的一个清静寺庙里读书，夜晚他回来了，吃着她熬好的粥，配上精致的小菜，吃完饭，她给他磨墨，还有红袖添香夜读书！那该多么好，她不求太多，只要他读一段书，能含情脉脉的抬头看她一眼，粉身碎骨他也愿意。

        梦，总是很美好，要不怎么叫梦呢！紫苏知道，这些都不可能会实现的。南星不是穷秀才，而且，南星的大丫鬟紫萍，那简直就是过了明路的，不光太太，老太太喜欢她，于太医，南星都喜欢她。尤其是南星，知道紫萍爱吃荷叶粥，家里几乎除了冬天就没断过荷叶，还专门造了一个大大的荷塘，紫萍只要想，什么时候都能吃到新鲜的荷叶粥。南星只要不出门，晨醒昏定之外，几乎一步也离不开紫萍。每天陪在南星身边研磨、添香是紫萍一个人的活，任谁也不敢儹越。每当看到南星写完几个字，抬头看一眼紫萍，二人相视而笑的情形，紫苏总是感觉自己的心就要碎了。那种疼痛越来越浓，减至于喘不过气来，像要死去。南星和紫萍还喜欢并肩站在荷塘边，赏荷叶或者荷花，或者留得残荷听雨声，一年四季，总有不同的美景让相爱的人看不够。而紫苏只能站在远远的后面，和紫苑，紫薇，紫草，紫芝并排站在后面，手里或者还要拿着扇子，拂尘，或者香茗之类的东西，就那样看着南星和紫萍喁喁私语。紫苏很奇怪自己心痛却没有眼泪，就那么一下一下真真切切的抽搐着疼痛。

        紫苏想，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会悄无声息的死去。在别人看来悄无声息，只有自己知道心已经碎的不可收拾，痛的体无完肤。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丫鬟，可能太太、老爷连她的名字也叫不上来，她还不如老太太屋里的那个波斯猫，每天围着老太太转圈，被老太太抱在怀里，有了老太太的疼爱，满府的人没有一个敢惹它一下，都恨不得把它供起来。紫苏想，这就是命了！所谓命中注定，又岂是你我凡尘中人所能看得透的！前世我究竟欠下了南星怎样的情债，今生要用撕心裂肺来还他？不是没想过死，可是死是一种多么大的罪过！且不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吾辈自当爱惜，紫苏从来不知自己的父母身在何处，从记事就是一次一次的被卖，辗转于人贩子之手，缺吃少穿，挨打挨骂，直至十一岁那年被于府的老夫人看上，买来安置在南星身边。颠簸流离的日子才算结束，紫苏也如掉进了福窝里一样，终于可以吃顿饱饭，还有漂亮的衣服和首饰、脂粉。南星很好脾气，有时甚至会隐忍着受她们几个丫头的气，但都知道于府的规矩大，谁也不敢逾距半步。紫苏想，若自己就这样投进荷塘，不是会吓到南星？他是那样胆小，以后他哪里还敢住在阆苑？

        紫苏总是很尽心的服侍南星，晚上别的丫鬟都去睡了，常常是紫苏在赶做南星的衣帽鞋袜；南星出门总是紫苏估摸着南星回来的时辰，给他准备好不凉不热的茶，虽然亲手端给南星的总是紫萍，但紫苏心里也是喜欢的。就是熬夜做针线，紫苏也心甘情愿，她只有借着忙碌，才可以让心里不是那么痛，而且哪一件衣服她做完总是会先贴在脸上，抱在怀里，许久许久不忍放下。她感觉那就是南星在抚摸她的脸，她总是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是真的！是真的！是南星的手，是南星的怀抱！当看到她亲手做的衣服穿在南星的身上，虽然给南星穿衣服的总是紫萍，但她还是相信自己缝到衣服里的爱意缠绵，总有一天会和南星息息相通。

        日子总是很难熬，日子又总是很快。南星娶亲了，新夫人是尚书的小女儿。紫苏偷偷地看见新夫人恍如天人，她哪里还敢仰视。合府大小足足忙碌了三个月，好不容易歇下来，又传出了上头准备打发几个年龄大的丫鬟出门，只留下紫萍，因为新夫人陪嫁的丫鬟也不少，南星屋里用不了这么多人，再说女孩大了也不中留。紫苏恍若听见炸雷在头顶响起，只觉得自己每天都是飘过来又飘过去，忙碌中真切的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力交瘁。心却不是那么痛了，甚至有时候会暗自窃喜：可以不再心痛了？那该多么好！紫苏多么怀念过去，情窦未开时那种天真快乐的日子，和南星、紫萍、紫苑在阆苑里笑闹追逐，阳光每天都是那么灿烂，花也美，风也柔，鸟儿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紫苏常常想起，自己已经多久没开心的笑过了！若能重回那种快乐时光，该多好！宁愿拿出所有的东西来交换，甚至包括生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于月。就那么每天轻飘飘的走来走去，带着心里麻木的痛，紫苏有一天忽然明白自己病已渐成，大概回去的日子已经近了。想到这里，竟然有些高兴，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呢！

        终于，飘忽，渐至于支持不住，乃至睡倒起不了床，紫苏知道自己真的要走了！可能在阆苑住不了一天两天了，因为病倒的丫鬟，无一例外的要挪出去住的，怕传染别人。以前挪出去的丫鬟可以病好了再回来，紫苏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无论能不能活下来  ！也就是在那夜，紫苏似睡非睡，恍惚中，她看见一男一女，男的是一个穷秀才，女的是秀才邻家开茶水铺的女儿。秀才每日挑灯夜读书，有时会到茶水铺去喝碗茶，不是解渴，只为了看看帮父卖茶的女儿。天真的小女儿却早是许过亲的了，一心待嫁，哪里注意过秀才痴痴地眼神！秀才每日呕心沥血，小女儿却点滴不知，直到女孩出嫁，秀才一病不起，缠绵病榻，直至一命呜呼。没有人说什么，也没有名字，就如戏台上的戏一样，缓缓演过，紫苏梦里却知道，那就是自己和南星的前世。忽然就那么释然了，仿佛背着千斤重的担子，一下子放下了。

        所谓情债，不过如此！凡尘俗世中的痴儿女，谁又能逃得过？

        又一次恍惚睡去，还是梦，还是没有人告诉她，但是紫苏知道，她看见的是自己和南星的来世。没有姓名，没有年代，一个小姐，酷爱读书，有了一个灵秀的书童。。。。。。紫苏知道，今生，南星欠下了自己的情，来世，他会来还！

这个故事，太多的伤感了，生生世世都只能单恋。真是情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