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要走了,离开那个小镇的时候没几人知道。他发短讯给我时我正在家里晒着初春的太阳,温暖的阳光遍洒下来,肌肤上弥漫了舒服的因子,然后手机震动,短短的几个字跳上眼帘,便再没了享受的心情。莫子说:等你,最后一面,山顶!
抓件外套急忙告别了家人,匆匆赶去莫子家。他本是我初中三年的同学,两家离得不远,他便在初中时期常常喊上我一起去偏远的学校,早早便来到我家门前,隔着间院子大声的喊我,每次都是那句话,日复一日从未改变过。“春子,上早课了”连续喊上三两遍听到我的回应,便笔直的矗立在我家门口,每每我起床出门看到他时,总是轻轻巧巧的一个笑容递过来,然后接过我手上的挎包,一起跑着去学堂。他身强体健,跑步的速度远远不是瘦弱的我能赶上的,有时因起得晚而将迟到的时候,他也从不一人先我而去,总是气定神闲的慢跑在身侧,从来如此。三年下来,不知觉己习惯每一个清晨天光初现的时间,有个背着我挎包的健硕背影跑在我前面,削挺的肩线时而隐没在未亮的天色中,隐隐地,有一种安定感,然而那时的想法单纯,对于安定感的认知还仅仅停留在迟到也无谓,反正有莫子陪着!以至于到初中毕业后的数年时间,那个奔跑的背影还是会不时的隐隐浮现在脑海中,一股感动便油然而生,所以即使初中毕业数年,我和莫子都彼此走上不同的路,我和他之间,还是感情笃厚,彼此若有假期回家时,仍偶尔相约着一起侃天侃地。
而莫子口中所提及的山顶,便是他家后山顶。那山很高,苍郁难行,仅有一条秘密的曲折小径隐没在及膝的杂草间,少时与莫子常去山顶玩耍,用大小石块堆砌起简陋的桌椅,偷偷从家里拿了茶叶用开水泡好装进皮壶,相扶持地爬上山顶,拿出藏于石块桌子下缺了角的两个茶杯,学着大人的模样对桌品茗聊些伙伴间的搞怪趣事,虽然少年作老成的模样甚是滑稽,然而那样的日子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只是后来上了初中,学业稍紧,我和莫子就不常去了。上山的小径,便是我与莫子少时经常的上下山开辟的。莫子说这条路只有我两知道,以后我两要是娶了媳妇一定要四人相携来这山顶石桌上泡上一壶,那时少不更事,只作童言打趣一笑而忘,浑没在意。我上山的时候,望着丛生的杂草,比之多年前,又不知长高了多少,把小路遮掩得不见一丝轮廓,一边心忧莫子,脑子里一边不自禁的浮上些少时的画面,便有慌不择路的味道,一路急赶,满头大汗时终于抵达山顶石桌处。
触目再无当年的石桌石椅,只一摊碎石散了一地,莫子穿着仔裤,坐在碎石上,眼睛直盯远方,却不知他究竟在看什么。他旁边放着一帆布包,包边放一瓶白酒,已经喝下过半。微风轻抚他的碎发,模样邋遢,胡须也像许久未曾刮过的样子。只我外地求学一年未见,却发现不过二十四五年纪的莫子身上,却有像三十年纪左右中年人的风尘味。
我急行几步到他身旁,匆匆问道:“莫子你怎么了,你要去哪里?最后一面是什么意思?”
莫子缓缓偏过头侧对我,露出一丝惨淡笑容,开口道:“春子,你来了,嗯,没事儿,就是叫你过来陪我喝一杯,一会儿我就该走了,外出打工。”说完便转身去翻旁边的帆布包,摸出两个缺角的杯子,自顾自的倒满两杯白酒。便招呼我坐他旁边。
我立在旁边瞥见他包里塞着张车票和一些换冼的旧衣物,包外皮己经磨损得现了灰白的颜色,所带的衣物也颇为陈旧。
听完莫子的话心里虽浮出些许不舍,但比之前的心忧,已经是塌实不少。挑他旁边较为干净的草地坐下,重重吐了口气,带着些许不满的语气张口道:“外出打工也不用说成是最后一面嘛,喝一杯也不用跑到山顶上来吧?”
莫子只是笑笑不说话,脸上透出些许惨淡,但比之前的笑容己是好看了很多。抬手给了我一只倒满酒的杯子,自己拿起一只,一饮而尽,吧唧着嘴巴发出啧啧声,放下杯子,又偏头看着远方。
见他不说话,我无可奈何的笑笑,举起酒杯轻啜了一口,白酒入喉,感觉颇辣,但在早春二月,虽然之前爬山,有阳光也穿着外套,却也不觉得热。但莫子只穿着一件长汗衫,以为他喝酒己多,是酒劲上来身子暖和,也没多在意。
一会儿莫子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疲惫,有点沙哑。
春子,还是你好啊,有爹有妈上得了学,读得书也多将来有出息。”
莫子是初中毕业后便外出打工的,说来与他的身世有关。父亲在他小学时得病早死,母亲那时尚不嫌老,便改嫁了,只是新嫁的男人嫌弃她带着莫子这么个拖油瓶,母亲受不了日子清苦,改嫁的心意己决,虽然心有不忍,最终还是留下莫子与他奶奶一起过日子。在这样一个困在重重大山里的小山村,日子过得清贫艰苦自不必说,莫子便与老奶奶相依为命长大。念完初中后虽然莫子成绩优异,但苦于家里贫困缴不起学费生活费,最终缀学踏上了打工的路。初中毕业那年,自己从父母家常中听到莫子将外出打工的消息,还偷偷抹了几次眼泪,或许是因为想到从此就再也见不到那个奔跑在自己前面的坚挺背影。
追忆往事,又听莫子提到如此沉重的话题,我也觉得如哽在喉不知能说些什么,深知在有些伤痛面前,语言的安慰是多么的卑微,不具效力。只又举起酒杯,往喉里灌了一大口,抓过酒瓶,把两只杯子倒满。
莫子依旧抬头,望着远方群山,虽有阳光,我却觉得他神情看不真切,抬眼顺着他视线看去,见群山环绕,林木茂盛,郁郁葱葱的样子此时落在眼里,却没有多少生机,反倒不禁有些许阴森的感觉。
莫子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仰头又喝下满满一杯,恨恨得对我说道:“春子你知道么,我恨透了这些山这些树,它们立在那儿长在那儿,就像捆在我身上的包袱,怎么甩都甩不掉。”
我想我是明白的,外出求学几年,接触了城里的孩子,曾几何时,自己也曾为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这个身分苦恼沮丧过。外面的世界光鲜亮丽,于是纯朴的山色在那大片缤纷色彩中便显得更不起眼更加卑微渺小。不止莫子,又有多少人是在外面的五彩缤繁中,嗑嗑碰碰,直至最后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回生命最初所具有的那一点纯色。想恨,但能恨些什么呢?惟有恨那大山长得太过高大,恨那林木长得太过繁茂,恨自己处在这群山中,太过渺小。
良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再无言语。莫子似是察觉到我的沉默,沉沉的呼出口气,似是一口气便想吐出所有积郁在胸中的万般不如意。随即便转了话题,道:“春子,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两来这山顶泡茶么?”
记得,怎么可能忘记,那时候你坐的那儿就放着石桌吧。”
嗯,就是放在这儿的,当时我们也就是用现在喝酒的这两个杯子喝茶。只可惜后来被我用锒头砸了那石桌。”
你砸的?为什么”
莫子的话大出我的意料,初上山顶时以为石头风化碎了,却没想到是被莫子砸了。莫子似是故意不回答我的问题,反而不顾我惊奇的表情,接着问道
春子,你还记得有一个女孩曾经和我们一起来过这山顶泡茶么?”
我仔细回忆了一番往事,似乎确实有那么一次,莫子带了个女孩与我一同来这山顶,叫筱儿。
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叫筱儿吧?”
是的她叫筱儿,那是初二的一天,那天她穿着红色的外套扎着马尾,坐在我的位置上用你的杯子喝的茶”
此时我已经瞪大的眼睛,满满不敢相信事隔这么多年莫子是如何把这些细节记得那么清楚。此事我早己经在淡薄出我的记忆只留下些许的痕迹而己,仔细回想都再想不起那女孩儿的样貌,而莫子却记得那么清楚,不得不让我吃惊。
莫子却不顾我瞪大的眼睛,接着说道
今天,她,结婚了……”
<>不知为何,莫子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恍然间仿佛看到他双眼泛红,眨眼却又看不真切。我静待着下文。
莫子声音再传到耳边时,我确定这个我一直以为身强体健奔跑不止的刚强男人,他确实是哭了,他有着难言的苦楚,以致于声音哽咽着,
<>筱儿要结婚了,嫁的人不是我这个穷小子。春子,你知道么那次我带他来这山顶,便认定她做我的媳妇,我那么喜欢她,可她喜欢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是你,是你春子!”
<>莫子说到最后己经是状若癫狂嘶吼出声,脸上不自禁的流满了泪,眼眶红红的眼白布满了血丝,而我己是呆若木鸡。这消息于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大脑短路,满满是不可置信。
良久山间还传来莫子嘶哑的吼回音,一遍遍,仿如锥刺扎在心头。
筱儿要结婚了,而我还是个穷小子,春子筱儿她胆小啊,原本打算考上高中再与你表白,可惜她落榜了。而我还是个穷小子,她喜欢的人不该是个穷小子。春子我好恨呐,恨自己,恨呐恨得心都碎了也不敢恨你,你是春子,是春子,是我一直以来当弟弟看待的亲人。是春子啊!哈哈……于是我把这石桌石椅砸了,只有这两个破杯子……天再凉,也不及心凉啊”
莫子的话一字字砸在我的胸口,似大山重重压来,让我再有没有余力去思考。只那句悲怆的话语不停荡在耳边,“天再凉,也不及心凉……”
那日不知莫子是何时离去,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下山,只是莫子就真的走了,从此再无他的音信。
那个一直在我前面奔跑的健硕背影,他走了,
那个满含苦楚不与人知的刚强男人,他走了,
那个日复一日等在我家门口喊我上早课的男人,他走了,
那个满含着热泪嘶吼着说恨这大山恨这大树的挺拨男人,他走了,
那个待我至诚恨到心碎也不恨我的大哥莫子,他走了……莫子,他走了……
莫子,经年,是自你离开之后,往后纵有再多的良辰美景,却再也换不回来一个机会,让我喊你一声,那不曾出口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