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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要结婚了.
婚礼在巴黎。新郎是任锋,一个默默爱了我多年的男人。确切地说是我们青梅竹马了很多年。结婚发生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仿佛是在美好不过的事。如今,他将近而立之年,事业有成,双亲和睦,又在我最狼狈的时刻坚定的选择我,我想,我是幸福的。我想,我是需要这个男人的,至少他能疼惜我给我所有我要的物质生活,爱情如此足矣,所以,我想,我也会爱上这个男人。
塞纳河西岸的巴黎是美丽的,随处可见气势宏伟的标志性建筑物、美丽的喷泉、风格各异的雕塑以及徜徉在街头小巷的人群,它注定是女人魂牵梦萦的地方,这将是怎样一场如梦如幻的婚礼,对于一个深爱巴黎的女人来说。
我的未婚夫任锋出生在一个小有名望的家庭,父亲任振邦毕业于当地的职工大学,毕业转而经商,70年代末改革开放初期趁热打铁,和几个中国学生搞起了中国餐饮业的外贸,任锋后来告诉我,他的父亲,是个腰板硬的人,那段时间,他们几乎作为难民来到法国,没有任何技术,又遭法国政府的排挤,大约经历了五年的打拼才在巴黎13区的唐人街有了一席之地。任锋每对我讲他父亲的事情,总要一遍遍有些自豪的强调,今天法国的唐人街就是在他父亲那一辈人的努力下才有今天。实际上,这些并非言过其实,因为他父亲是华侨教育基金的创办者之一,早在九十年代,他的名字就已经被很多国人知晓了。
尽管任锋有一个这样显赫的父亲,他的童年是悲戚的。当年父亲只身下海,只留下他和未婚先孕的母亲,他和很多小说中的人物一样,从小就是个不受欢迎的生命。不同的是,也许是受他善良的母亲的影响,他也从小比别人多了一份怜悯和慈悲。直到他父亲十五年后资助他法国留学,并把母亲接到法国定居。他对我讲,他从未恨过他的父亲。
在任锋的这十五年里,我一直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他的朋友,他第一次懵懵懂懂的恋人,他的另一个母亲。
我和他的婚礼定在下个月底,我想,大概出于他爱我对我特殊的袒护。所以我的事,他并没有全部地告诉他的父母,他只说,我是个大学毕业生,事实上,我这个身份即便有一个足够纯洁的背景,对于这样一个显赫的家庭来说,也只能算得上是个极为勉强的儿媳妇。但是,任锋爱我。他的父亲,对于任锋过去的十五年有多多少少的亏欠和愧疚,所以对于任锋的选择,他尽量的选择去成全。
背景显赫的家庭,所有人的祝福和成全,爱我而全然不顾我任何过去的男人。我应该是幸福的!我要在巴黎有我新的生活,我要和我的曾经从此决绝的了断!
二
凌晨两点的航班,飞机上弥漫着疲惫而污浊的空气。我迷迷糊糊,昏昏欲睡。广播里交替嘈杂着英语法语。一个纤细高挑的影子告诉我系好安全带。我才稍稍清醒过来。向机舱外望去,地面点点灯火,天上的星星交织在一起,让我恍恍惚惚仿佛梦境一般。
婚礼在安详的气氛中忙碌而井然有序的准备着。我决定回国,是在我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之后。他邀请我参加一场葬礼。那个人特别想在死之前见我一面,可惜这个愿望没有来得及实现。陌生男人问我,愿不愿意再送他最后一程。
任锋对于这件事没有强求我,我说是一个朋友的葬礼,他当然知道在结婚这样的日子里,这样的事是多么不吉利,但他没有阻止我,他也许知道我提到的人是谁,他爱我,所以他懂我最后对他的牵挂。他在父母那边交代的是,我的签证手续出了点差错,需要本人重新回国办理。他父母本来是要他和我一起回国的,任锋说还是要我自己吧,毕竟总要有一个人留下来准备婚礼,对于他这样有名望的华人家庭而言,婚期无论如何是不能延期的。这样的理由漏洞百出,后来他独自一人圆滑了很久。事实上,任锋早已知道我回国要只身一人的事情。
这是2004年的冬天,在中国农历新年的前夕,我在欧亚大陆的夜空,开始了长达10小时的横渡。手上戴着那枚尘封已久的银色尾戒。恍恍惚惚,昏昏欲睡,我知道我是要与那场逃避了很久很久的梦相逢了。
是么,千与,是你么?在欢快的气氛和跳跃的节奏中,你的面孔如此模糊,甚至是若隐若现,但我确定,那是你,千与。
梦里,熟悉的空气。黄昏时,明晃晃的马路像是反射了无数阳光的河流。
千与,是我第一个用心深爱的男人。也是一个彻底让我活过一次也死过一回的男人。
讲起来,却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三
2000年夏天,我如愿考入国贸大学。还没有来得及适应大学孤独的生活,就迎来了酷暑中紧张而严格的军训。我的教官并非来自省内军区,他们都是大三的法学系国防生。得知这个消息,我紧张的细胞顿时松弛了一半,和很多女生一样,也开始谈笑风生,左顾右望,随时准备把我们最灼热的目光投向最帅的教官。
事实上真的有这样的一个教官,让所有女生瞠目结舌了。在我们编排的时候,他从我们的连队经过。大约185左右的魁梧身材,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俊美异常。外表看起来好象放荡不拘,但眼睛像天空一般的清澈,像海一般深沉,黎明和黄昏,光明和阴影,都在这里自由嬉戏。
我真的有一种怦然心动的错觉。
他叫千与,是98级法学系的国防生,也是我的副营长。
我和千与第一次的正面“交锋”应该是在轩宇楼破败的主席台上。我记得那是军训的第一天,突然的高强度训练,让很多女生精疲力竭。晕倒的,请假的,情况百出。一天的训练终于要结束的时刻,由副营长来验收我们训练的成果。轩宇操场顿时异常的寂静,连头顶的鸟儿都要绕道飞行。我一直以为,军训是一个充满迂腐的训练过程,比如那一天的站军姿,一群人像即将晒干的茄子一样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我想大多数人除了在乞求这一场酷刑早点结束之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干什么。
我由于身材较高,不幸站在第一排,我准备试探一下副营长的脸色,试探一下究竟我们还要站多久,我于是努力眼角上斜,可是阳光太刺眼,于是小心翼翼,幅度稍稍大一点,天知道我当时有多小心。
“你!八连二排!第一排靠左数第六个女生!谁让你动的!”
我被这个陌生的声音,顿时吓得打了个寒栗。八连二排、第一排、靠左第六人,天啊,那个人是我。
“对,就是你!”
一下子更寂静了。这是我与他第一次的对视。
“出队,上主席台!五十个蹲起,大家等你做,做完解散。”
我记得当时上主席台有两条路,我却莫名其妙地走了那条远一点的路,事实上,我恨不得出队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逃离犯罪现场。很难形容那一天理我有多狼狈,主席台上,众目睽睽之下,我一个人抱着头,做天底下最难看的动作。我甚至出现错觉,我的腰带没有扎紧,做着做着,裤子掉了下来,主席台下顿时洋溢出如炸弹爆炸般轰隆的笑声。
从此之后,我恨我的副营长,我恨这个叫千与的男人。这个有原则,没尺度,装腔作势的伪君子!
四
转眼,军训进行了一半,训练的强度逐渐减弱。女生们有了更多谈笑风生的空间。我对千与的偏见和冷漠并不影响我身边女生对他的倾慕和爱戴。不知不觉,我也被灌输了很多有关于他的消息。他的父亲是省公安厅的厅长千建永,他是正儿八经的官二代。早就看出他来头不小,难怪从首长到学校党委书记到那些教官们都对他恭敬有加。千与也许是从小受军人家庭的影响,个性总是很鲜明,做事情总要说一不二,一丝不苟。
我对他有偏见,尽管如此,也能看出他是一个为人真诚而谦和的人,军训之外,他几乎能够同所有的同学和教官打成一片。千与后来告诉我,关于他的家庭,他对他的父亲有种难以言说的敬畏,他是父亲一生兢兢业业的见证人,他的人生,他的理想实际上都建立在他对父亲的爱戴之上,他爱他的父亲胜于一切。
军训很快就要结束了,很多女生用尽手段故作自然的来套千与的近乎,我对他们充满不屑和鄙夷。后来想想,我无非在为自己找借口罢了。如果没有军训第一天发生的那件事,她们的队伍中一定有我在满身欢喜的猥琐的谄媚。
事实上,我对于他的仇恨在一天一天的淡下去。用自尊为自己搭建的仇恨的围墙随着时光和他风度翩翩的背影,一天一天的塌圮着。
军训最后一天,我们集体出发,去民兵训练营进行实弹射击。我最期待的最刺激的时刻终于到了。那天下着小雨,天气阴冷。去户外射击场,要经过一个绵延的缓坡,难以按捺的激动地心情,让我觉得那条缓坡好像长的没有边际。缓坡两侧是长城一样高高的围墙。下过雨的天气让这条缓坡显得泥泞而坎坷,我恨不得马上翻过围墙去,乘着时间充足,砰砰砰砰打个够。我的想法的确天真了。
在我扣动扳机发射的时刻才知道他的后坐力有多强,撞得肩膀痛了好久。不过这也算是一场刺激的经历了,那天射击的弹壳,我现在还珍藏着。
这一天的下午,军训结束了。所有的人留念合影。无数女生拥簇着千与,争相恐后的和他合影留念。大概是出于一种惯性的倔强吧,我执意站的离他远远地。直到散场。我承认当时的我有些遗憾,人生中,要错过一件事情,从来就是这么容易。
可是,故事好像没有这么快就结束。
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去操场派遣想家的情绪。九月底了,操场的风凉凉的。轩宇楼的操场没有灯光,没有人能看见你的表情,我想我是可以放松的哭一场了。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巧,你逃也逃不掉。
我确定我看到他了,穿着一件白色的跨栏背心,使他胳臂的肌肉和俊美的轮廓显得更加的迷人,我们相向而行。在我们马上就要相遇的那一秒,我低下头,假装不认识。继续走我的方向。我以为我们就要这样擦肩而过。他突然叫住我。
“薛珊珊。”
我愣了一下,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很特别,从来不和教官打招呼。”
我听得出,他提到的我不打招呼的教官事实上就是他自己。
只是脑子里一直悬着一个问号,这个话题来了,也没有打断我的好奇。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们教官经常向我提你,看得出你后来很认真,本来是要你当标兵的。”
“奥。”
我敷衍一下,是这样么。在八连二排,我的标志长相也算众人皆知了吧。
“还有,你第一天就出问题,很容易被人记住的,我事后总觉得自己伤害你的自尊了,想对你说对不起的。”他好像很少对人让步,有些尴尬,他侧过脸看黑暗中的主席台。
我认真地看了一下眼前这个帅气逼人的男孩子,的确,黑暗也遮挡不住他咄咄逼人的帅气,健美的胸肌让他显得充满力量,冷峻的双眸恰到好处的折射了他如阳光般清澈的脸,让我不由得想起那段时间还在热播的电视剧《将爱》里的杨帆。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讲这句话时的认真。他在认真的对我抱歉。
面对这样一个勾起我后青春期所有幻想的男孩,
我那因为仇恨垒砌的城墙在瞬间没有骨气的塌圮了。
五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他问我,第一次打枪爽不爽。我不想把我潜藏内心的兴奋暴露给他,显得又傻又无知。
于是我面无表情的说还好,就是过程有点假。不够刺激。
“真的过程有时候要以生命为代价,我爸曾经是队长的时候就亲临过战斗现场,亲眼目睹了很多战士的牺牲。”
这话听起来很像抗战老革命留下来的箴言警句,换别人说,我可能不屑一顾,可是是他,我不由自主的钦佩不已。
“你看起来很有军人气质的,你是不是以后也想当警察什么的。”
“我从小受家庭影响比较重,有点崇尚英雄主义,警察军人都是我的理想。”
他谈及理想的时候是笑着的,仍然有种威风凛凛的感觉。
“你条件那么好,为什么要留在中国上大学?”
实际上这个问题困扰我很久。
“国外最好的是高中,我在国外读的高中,大学留在中国,因为我更多是想接触中国的政治,国内的时事比国外来的更及时,我父亲是我最好的老师,我想以后和他一样为国家做点事情。”
看得出来,他是个有理想,对未来很有规划的男孩,又生长在一个军人家庭,身上或多或少多了一种让人敬而远之的严肃,相应之下,也少了同龄人身上可亲的顽劣。
所以我试探性的对他下了一个结论:
“像你这样的男孩子,一定有很多倾慕者,但是很少人敢和你在一起,所以你肯定没有女朋友。”
实际上,我是在拐着玩的问他那个我最关心的问题。
“你猜对了,我就是没有女朋友。”
我有点暗暗自喜。
“可是,你为什么说‘没人敢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你还介意军训时候的事情?”
他接着补充道:
“我们当教官有纪律,我也没办法。”
“奥。”
“你还介意啊?”
他理解错了我的意思,可我喜欢他因为这件事情充满歉意的样子,让我突然间饱满了成就感。
“不是介意,我是心有余悸,我有点害怕你。”
“好吧,我代表党组织,和为我发号施令的学校向你真诚的道歉,。”
他的话语显得很可爱,随即伸出左手,一副端庄正式的样子,和我握手。
可是就在他伸出左手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胳臂靠近肩膀处有一处明显的伤疤。
我不经意的抚摸了一下,过然是条不小的疤痕。
“怎么弄的?“
“没事儿,以前不小心碰的。”
他笑着,收回刚才伸出的手,随即捂住伤口,有些不自然的转过身去。
他笑着迅速转变了话题。
军人不太会说谎,他这些不自然的举动给我一种预感,他分明在掩饰什么秘密。
直到后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了解到,他的伤口源于一场暗杀。他父亲是名副其实的省公安厅厅长,激进式的改革,惩治了很多贪污官员,确切的说,很多人都是被他拉下马的。所以不难想象,这一场暗杀一定是谋划已久的。
1995年的春天,八届人大会议在北京召开,千与的父亲作为人大代表出席会议,18岁的千与跟随父亲去北京。
就是他们出发的那天,在机场,千与总是感觉不对劲,就讲不出为什么。他总是觉得有什么人在监视他们。在他们即将登机的时刻,他忘了是什么方向,隐隐约约有一个黑色的金属孔直直的指着他身边的父亲,他已来不及惊呼,迅速将身体一侧,挡住了射向父亲头颅的那颗子弹。现场一片混乱,刺杀失败了。
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我一直唏嘘不已,不仅为飞机场可怜的安检质量,千与的孝顺和英雄主义,也为中国的政治,原来在这片看似祥和的华夏大地上,竟然也会有暗杀的发生。
那天晚上,临别他最后对我说:
“总是觉得军训那天的事情我有些过了,担心你不会以后坦诚的和我做朋友,所以。”
他犹豫一会,垂下眼睑,神情有些紧张,又忽然定定看住我说:
“所以,我决定下周六晚上请你吃饭。你有空么?”
这是一场邀请么?他紧张地表情到底在说明他的歉意还是说他对我的淡淡的好感,我已来不及琢磨,迫不及待的说:
“好啊好啊!”
我事后一直后悔,这一句话把身为女孩子的我最宝贵的矜持砸的粉碎。
“不见不散!”
他竟然幼稚的,甚至有些暧昧的和我拉钩。
他说,只有他认为信任的朋友,他才会这样做。
我发现他的左手小指上有一枚精致的尾戒。
九月末的风越来越冷了,可我分明感觉到那一晚暖暖的,我甚至能感觉到吸进嘴里的风是甜的。
六
接下来的一周里,我的生活紧张而充实,一方面源于刚刚进入大学忙碌的竞选校内组织和参加活动,另一方面是我和千与那天晚上的约定。尽管我并不确定他的这个约定是出于对我的歉意还是如我所愿的淡淡的好感,我的生活依然饱满了对那一天的期待感和幸福感,我甚至不由自主的幻想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即将发生的故事都美妙的耐人寻味。
那一天终于来了。
那天下午他在西门等我,咖啡色的T恤,淡蓝色的牛仔裤,一辆单车。既简单又迷人。迷人到你完全想象不到他是一个厅长的孩子。
我到的时候,他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了,一个人骑着单车在原地转圈圈。见到我时,露出明媚的笑容。
“上车,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我有些差异和兴奋,这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我想的是,无论出于什么动机,他至多会就近随便找一家餐馆,我们下课就马上步行过去;再或者,他对我实在没有兴趣,干脆找一帮人大家一起吃个饭胡扯一顿,各回各家就此作罢各不相欠。然而对这样本一个想象当中没有的情节,我有些措手不及。
“啊?吃什么?”
“对啊,我对这里还是很熟的,就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我平时钟爱的美食全都梗在脑海。
“那随便吧,反正你比起熟悉,你选吧?”
“地中海餐厅吧,那里的牛排特好吃。”
“好啊,我也听说那里不错呢。”
我坐在他的单车上,搂住他的腰,回味一下这个过程,奇妙的像一场约会。
事实上,从今天下午见到他的时刻,我的心就已经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搅得混乱不堪了。我哪里听说过地中海牛排,牛排的样子我都还没有见过呢。
我们吃完饭后,我以为他会送我回宿舍,然后我们的“约会”到此结束。他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
他看了看表。“要不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吧,时间还早。”
已经晚上八点半了,一个男生邀请我看电影,单独,这是什么意思呢?我试探他。
“看电影可以,不过你的歉意我早就已经接受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可以做朋友了,如果你是因为道歉才请我看电影,我不接受。。”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这个理由你接受么?”
“好吧,我接受。”
我记得那天晚上看完电影已经很晚了,晚上风很凉,我不住的打喷嚏,他问我感冒了,我说是。他骑单车送我回去的时候,学校大门已经关了,于是我们不得以翻墙,他先翻,然后接住我,我们翻过去刚要溜回宿舍的时候,被看门的爷爷用手电照到了,他转向我没有迟疑拉起我的手拼命地奔跑,那是他第一次拉我的手,我们在洒满月光的草地上肆无忌惮的奔跑,也不知道会跑到哪里,真想一直这样跑下去。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如饥似渴的品味着。就是那天晚上,改变了很多我对他的看法,由一个古板的有些严肃的帅哥变成了一个叛逆而阳光的大男孩,而我对他最初淡淡的好感随着他形象的立体化而日渐明晰起来。
我承认,我有点喜欢他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在我们宿舍楼下等我,递给我一盒感冒药:“刚才给值班室打电话没有人接,我想起来你的感冒还没好,记得一天三次。”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还没等我一句谢谢。
手机在那年还没有在大学生中间普及,当时我们的联络就是通过楼下宿管办公室里的几个公共电话,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学生在那里打电话,等电话。
自从他说他打过那里的电话,我就仿佛染上了一个习惯,每天不自觉的去那里等电话,每天都会问值班阿姨有没有我的电话。
大学里、我混的还不错,刚刚入学就凭我亲和的性格和温和的形象气质,赢得了团支书的竞选。渐渐习惯离开家只身一人的生活,安静的学习和工作。
大学真的很大,单是从外国语学院到法学院,骑自行车大约要一个小时的行程。在这样一个硕大的校园里,想要和分别很久了人见一面,真的有些不容易。
而我与千与的又一次见面,又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我记得那天晚上停电,我突然想起了导员白天发给我们的短信,要求团支书明天之前整理好班级档案。我突然想起,学生档案被锁在团委办公室,白天忘记取了。团委办公室有一个狭窄而黑暗的储物间,是办公室单独分离出来的。还好我从导员那里多配了一把储物间的钥匙。我穿着拖鞋,浑身上下就带着那把钥匙和一把手电筒,飞速的跑到储物间。团委已经下班了,整个楼道,除了黑暗,空无一人。奇怪的是,储物室竟有一缕暗淡的灯光。我向那束灯光走去,分明是人影,越来越熟悉。
“哎!千与?”
“嗯?你怎么在这?”
“我还想问你呢?”
“整理班级档案,我们班同学的团员证堆在这呢.”
“奥,我也是,也是来找堆在这的东西的。“
他没说话,继续翻架子上的东西。我本来想说好久不见,总感觉这话的意思是说我想他,又噎了回去。
于是,我也不说话。
储物室又窄又小,仿佛只能容得下我和千与两个人,我们面向同一个书架,在我们寻找的过程中,身体不经意的互相触碰和摩擦。我突然反应过来;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奥,我运气好呗,我来的时候,值班老师刚刚要走,我说是团支书,要找些东西,他就给我留门了,他说门不能关,锁是双向的,出去的时候也要用钥匙。”
“这样啊,现在不用担心了,我有钥匙。”
话音未落,他忽然转身,很自然的随手把门一关。
门“呯”的一声,我的心一紧。
漆黑的屋子,只留下了两个手电筒闪烁微弱的光芒。
“为什么关门?”
我问他。
“冷。”
他说。
储物间突然变得更安静了。
纸张翻动的声音,我们身体之间的摩擦声越来越清晰。我的心莫名其妙跳得很快。
他试图打破我们之间的沉寂。
“最近过的好么?”
他的声音在这种黑暗寂静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好听。
“还好。”
我竟然有些紧张,不敢看他的眼睛,假装忙碌没有头绪的低头寻找。
“当上团支书,看得出你混得还不错。”
他试图幽默调侃。打破我们之间的尴尬,
“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我就变得那么木讷。
“我找好了,哈哈。”
我明明想留下来,却激动地说要走。我明明是想晚一点找到,却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女人啊,有时候,真的是表里不一。
“奥,这么快。”
他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看我,他的眼神里分明藏了一种失望。
我转身走到门口,拿出钥匙,这把锁显然是很久了,钥匙插到锁芯里竟然转不动。我开始用力,钥匙却不幸夭折在锁芯中。把锁芯堵得严严实实。这下,完了。
可是,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中竟溢满欢喜。
“哎,咱俩出不去了。钥匙卡在里面了。”
他假装着急地起身,假装很关切的用手电照着锁芯,假装踹门喊人。假装慌乱的问我怎么办。
我断定他是假装的。
因为透过手电的光芒,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他从头到尾都是笑着的。
我也在假装,、假装躲在角落里,抱着膝盖,一副害怕没有安全感的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都疲惫的坐在地上。我们肩并肩,坐在一起。
储物室没有窗户,月光无法深入,四堵墙把这间狭小的屋子封闭成了一间密室。
奇怪,那晚我们明明有很多独处的时间,却找不到什么话题。
我听得见他的呼吸声。
现在回忆起来,那一晚是我人生最美好的夜晚之一。我甚至那时候就预感到他和我的人生,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平复激动地情绪,昏昏欲睡。恍恍惚惚中感觉他和我的身体越靠越近,越来越近。他侧过身,紧紧抱住我,紧紧地。我突然清醒过来。
我竟然
没有挣脱,也紧紧抱住他。
“你为什么抱着我?’
我问他,我感觉他在发抖。
“我怕你冷。”
他紧紧抱着我。
“那你为什么也抱着我?”
他在我耳边耳语,我的身体彻底酥了。
“因为,因为,我也怕你冷。”
七
自从那个夜晚之后,他几乎一天不落的从法学院骑自行车来接我,他是官二代,在学校里他一直坚持低调的风格。他何所有人一样,骑单车,刷饭卡。
在外人眼里,我也明晃晃的成了他的女朋友。
用明晃晃这个词,是因为在洪家楼,这样一个女人的国度里,能够成为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人的女友,总会有形形色色的指指点点,流言蜚语。
实际上,我们和一般的情侣真的不一样。他从未对我表白过。
只是在我十九岁生日那天,他送给我一枚银色的尾戒,这枚尾戒和他左手上的那枚从款式到雕刻的花纹,都一模一样。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宿舍的那天晚上,他为我戴在右手的小指上,深深的吻了下去。
“为什么要送我尾戒?”
“因为我喜欢和你拉钩,傻姑娘。”
后来,我不经意从时尚杂志上看到尾戒的含义,情侣之间佩戴尾戒,代表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我与千与安静的度过了两年的时光,他的爱始终是不瘟不火。他从不对我说夸夸其谈的誓言。他没有花太多时间与我海誓山盟。晚上给我打电话。没有特殊的情况,他一定会控制在十分钟之内。
“傻姑娘,不要太依赖,学会独立,舍友的支持和关心,比我睡前的甜言蜜语更重要,你以后就懂了。至于我,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只想,给你一个未来。”
事实上,我喜欢他一直以来掌控大局的气势。我喜欢听他的话。在女人的骨子里,都或多或少的崇拜大男子主义的男人。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解释,在古老的中国很久就存在男尊女卑的历史,甚至从人类做爱的姿势就可以看出,女人永远是被动的受虐者。女人的奴性在某种程度上与生俱来。
千与的跋扈和专横对于我又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也说不清我究竟喜欢他什么,只是觉得与他相处的五百余天实在太短太短了。
2002年的暑假,他毕业了。顺其自然的谋取了滨海公安局刑侦科的工作。他的父亲曾经打算培养他做省公安厅处长,但是他想靠自己。如今的社会,靠老子往上爬的比比皆是,难得有千与这样的孩子。不过,他的父亲在省内众所周知,他想逃离他父亲的影响,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滨海公安局的局长看过他的简历之后,就已经开始派人为他端茶倒水了。
八
从他在滨海工作的第一天起,我和他就正式拉开了异地恋的帷幕。仿佛生活的一脚一落里都绵延着对他的思念。
千与说,等我毕业了,就去应聘当他的秘书。
“你们局长都没有秘书,你怎么有?”
“我说有,就有。”
的确,他实在太优秀,先不说他父亲,他自己就是一副英气的范儿。校级演讲,他从来镇得住全场。学习成绩全系第一,早在大三的时候就拿到了律师资格证。
我总是担心这样一个优秀的人会从我身边溜走。两年以来,围绕他的,谄媚他的女人实在太多。
终于,我的担心隐隐约约的发生了。
我已经两个月没有了千与的任何音讯。我打了无数电话,发了无数短信,无法接通,没有回复。上个月我坐火车去滨海找他,他执意不肯见我。
我挣扎了两个月,我想我的担心终于发生了。我以为是这样。
我身边的人看法是与我一直的。
“他肯定是另有新欢了。像他这种优秀的人,一旦进入社会,难免沾花惹草,珊珊,你是幸运,早脱身了。”
“就是啊,这么优秀的人,和他在一起,谁不会有压力。珊珊,我们不要高攀了。”
我在心里默默的为自己敲响了结局的警钟。千与,我真的配不上你吧,我们就走到这里了吧。
可是,可是。我仍然不相信。他不会这么快就变心。我们两年的感情不会这么快就没了。
不!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下个月,专八考试结束后,我要去滨海,事实上,我已等不及。
专八考试的前一天,从人民日报的头条消息上,我看到重重的一行标题:省公安厅厅长:千建勇于二零零二年五月十五日自杀。
我的心头突然一震。
我原来一直不知道。早在两个礼拜之前,千与的父亲被捕入狱,吃了一场官司。只是官场上的问题由于很敏感,他父亲又是政府高官,各种媒体都尝试用尽一切隐晦的手段。千与后来告诉我,这一定是一场阴谋,五年前的事不过是初露端倪。今天他们得逞了。
政治从来就是尖刻的话题,高官落马,清廉入狱,你永远不知道会有那一双黑手在你的背后翻云覆雨。
我相信千与,我相信千与的父亲。
我眼下要做的是找到千与,他需要我。
我一定要找到他!
九
后来找到千与,是半年之后的事。是坐公交的时候,在二环破败的工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扛着水泥袋,从对面的公路走过,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分明看到他手上的那枚尾戒。我拼命的要司机停车,由于没有到站牌,司机说什么也不肯。我于是捂住胸口,说心脏并要犯了,必须赶紧下车通风。司机终于上当,把我丢在路边。
我飞快的向千与去的那个方向奔跑。
越来越近了。
那就是他,就是千与!
“千与!”
我在背后喊他。
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又马上加快脚步。
我仔细地观察了他的背影,好像经过了人生最惨重的磨难。背部略显弯曲,他的左肩明显高出右肩,因为他的左肩部位受过伤。他一直用右肩顶起全部的重量。他身上的还是穿着当年学校里的那件灰色羽绒服,现在已褪色褪的狼狈不堪。肩部磨开了一条很长的裂缝。手上连一双工地手套都没有,干裂的苍白的手,极不相称的反射着银色尾戒的光芒。
我不知道他这半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直觉告诉我,他现在最不想见到和最需要的那个人就是我。
我决定躲在一边,等他们收工,我就偷偷地跟着他。
一直到晚上九点,工地上的人才稀稀拉拉的散去,才算彻底收工。还好,工地上有路灯。我能清晰辨认出他的背影。他走的时候,工地上已经没有人了。他是独自一人。
我跟着他的身后,他没有任何察觉。
我跟着他穿过狭窄阴湿的胡同,那时是冬天,有些地方雪还没有化干净。我看着他的背影不小心哽咽了。
这条胡同的尽头,他转向一间破旧不堪的门房,我记得这些门房两年前就贴出了拆迁的广告,直到现在灰色的水泥墙上还大大的刷着红色的“拆”字。
他在拿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发现我就定定的出现在“他家”门口。
我们目光相撞了片刻。
“千与,宿舍已经关门了。我今晚不住这,没有别的去处了。”
“你不该来的,你应该,当我不存在了”
“也就是说,我今晚睡外面,你也无所谓喽。”
我没有来得及等他的回答,就撞开他的身体,冲进这间狭窄的门房,把厚重的铁门狠狠地关上了。
我们没有开灯。这间狭窄而黑暗的小屋,我们似曾相识。我记得两年前我们好像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第一次感触到彼此的体温。
我紧紧抱住千与。
“千与,我想你,。”
他拼命地挣脱我。
“我什么都知道了,千与,我不会离开你的,我爱你!”
我抱的越来越紧了。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了,你忘了我吧。”
他试图把我推开。
我又拥上去抱住他。
“不,千与,我想你。”
“别碰,我很脏!”
“我不怕你脏,你怎么我都不怕。”
他反反复复挣脱了很多次,终于不再挣脱。
黑暗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觉,他的肩膀忽然松垮下来,身体往下一沉,双手无力的垂下来。
我依然紧紧地抱着他。
“珊珊,离开我吧,我已经成了有不良政治背景的人,和我你是无法幸福的,你的家人也不会把你交给这样一个我。我只能带给你麻烦,我不想这样。”
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真的不想这样,我不想成为你的包袱,与其这样,不如你离开我,我会好过些。”
“那我呢,我怎么办?”
我哭了。
“你会淡忘我的,从今天开始忘吧。强迫自己忘了。忘了就好了。”
他仿佛是释然的松了口气,声音却依然在颤抖。
我忽然意识到,他竟然可以半年来断绝与我的来往,一定是经历了很多,他的绝望,他对我的放弃一定是他苦苦挣扎,最终不得不做出的决定。
所以我要挽回他,必须先治好他的绝望。
“千与,你是在逃避是么?”
我努力平稳我刚刚哭过的声线和情绪,让接下来要说的话,显得更有力度,更切中要害些。
我渐渐松开他,直视他在黑暗中的脸。
他停顿一会。不耐烦的摇头,把他那张本来就看不清表情的脸偏向一边。
“珊珊,我不想花时间再对你解释什么,没有意义,你不要问了。你走吧。”
“你就是在逃避!”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突然打断他。
“你要是不逃避,今天就应该把半年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你要是不逃避,就应该在你觉得无能为力的时候和我一起分担,我是你的女朋友。是你的亲人。“
我饱满了所有能饱满的情绪,每一个字,都吐得铿锵有力。
“你要是不逃避,就不会放弃我,不会放弃你的未来,文革平反用了十年,这才仅仅半年啊!”
他刚才绝望的偏向一边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面向我。他竟然,没有打断我。
我的尝试有了成效,证明我刚才的分析是对的。我更加坚定了,思路异常的清晰。
“千与,求你不要觉得我是你的负担,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求你不要对我绝望,对你自己绝望。求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们一起来面对这件事情好不好?”
我哽咽着。近乎哀求着。
他黑暗中的表情我捉摸不透。
我终于控制不住了,再一次,死死地抱住了他。
我感觉到,我感觉到,他的手臂缓缓得抬升。他轻轻的,狠狠地抱住了我。
他终于抱住我了,终于不离开我了。
“千与,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我在他怀里笑着哭。
他也哭了,我们就这样,在那间破败的门房里,彼此相拥而泣。
我与千与同居的生活从那一天正式开始了。
如果人生真的可以用“痛并快乐”这样美丽的词语去形容。那么我与千与同居的时光便再适合不过了。
十
在我找到千与的那天晚上,他把半年来发生的一切完整的告诉了我,如果从他父亲吃官司那件事情算起,确切说应该是八个月。
千与的父亲零二年五月十五日入狱。一个月前,因涉嫌受贿而被警方立案侦查。五月十五日,罪名成立,被捕入狱,以受贿罪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在此之前已被双开。就是在入狱的那天傍晚,他自杀身亡。千与一直相信他的父亲是被冤枉的,他执意要调查这件事情。我们后来寻找证据的过程中,了解到在千与父亲被警方立案侦查之前,一直执着调查一个事关重大的案子。他搜集到了某银行非法买卖外汇的证据,很多人提醒他这家银行后台很硬,劝他就此搁置,可他执意进行到底。还没等他进行下去,就被捕入狱。千与断定父亲的入狱和这件事有关系。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们还还没有找到为千与父亲沉冤得雪的证据。每一个关于政治的证据都隐晦不堪,我们试图推翻那双黑手,让一切昭然若揭,却无奈发现我们的势单力薄。
我找到千与的时刻他已经狼狈不堪了,他父亲犯罪这件事,几乎尽人皆知,千与被他父亲的事情影响很大,我一直以为“高官入狱,株连九族”这样的话只适用改革开放之前那个不开化的年代,现在看来,即便不株连,这样的影响也是可怕的。他的母亲留下他,和舅舅逃亡海外。他的父亲出事不久,他就立刻被革职。他是挣扎过的。他应聘过无数国企私企,以及律师事务所,可是没有哪家企业愿意接受他这样一个有政治背景的人。
他在杳无音讯的半年当中,尝试一切途径,要为他的父亲沉冤得雪,他把所有的积蓄用在请律师打官司上,可是就是那场官司,它提供了有关那家银行非法买卖外汇的证据,法院竟判处无效,也是这场官司,把他彻底打入人生低谷。后来我了解到,那家银行几乎控制了这个省份80%企业的信贷资金,凡是和这家银行有信贷关系的企业,没有人最后敢录用他。
事实证明,他的力量微不足道。为了生计,终于选择妥协,所以我才会那天在那里见到他。
现在的千与,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包括我的父母,他们一直以为我已经和他分手了。事实上我坚持和他在一起,无论未来有多迷茫,我始终相信有希望,尽管我的希望是天真的。我认识很多法学系的的学生,总有一天我会拉着千与的手
接收所有人的祝福。
事实上,后来我与千与同居的那段生活,改变了很多我对爱情的看法。同甘苦,共患难,这对看似距离青春遥远的词语,却在我们身上真真切切的发生着,使我对后来相濡以沫,不离不弃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我记得我为我们的“小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我平日打工的钱,买了一个小煤炉,一方面取暖,一方面做饭。千与每天大约晚上九点从工地回来,我一定会在此之前把晚饭准备好。我说中午给他做好饭送去,他执意不肯,怕我来回跑不方便。后来那天中午我还是去了,我看到他和一群工人每人手里捧着饭缸,拿着馒头,身后是累积的高高的水泥袋,四周飞扬着尘土,天啊,他是在官邸长大的孩子啊!
我看得出,千与在为了我慢慢的改变。他不像我最初找到他时那样的沉重了,开始学着适应眼前的生活,会时不时的讲起他身边工地上的趣事。但适应并不等于接受,千与说,他必须再找到一份真正的工作,只有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的上升,他才能找到更有力的证据,“珊珊,只有那样,我才能给你幸福。”
在家里,他对于他半年经历的苦痛大多只字不提,在他看来,既然他又重新选择我,就有责任经营好以后的生活。我记得有一天,他一个大男人,竟然跑出去买了一堆粉红色的墙纸,把家里掉渣的墙壁重新“粉刷”了一遍。
“珊珊,你不是喜欢粉色么?”他一脸傻笑。
我却哭了。
我后来才知道,他在工作的过程中经历了多少坎坷,这些坎坷与我同居的半年里他几乎只字不提,他只告诉我,他后来去应聘了两次,事实上是无数次。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原来他父亲有这么大的影响,以至于他每走一步,身后一定有父亲的影子。没有任何一家企业最终录用他。
有一天很晚了,他才回家,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没有来得及等我问他去哪里喝的,跟谁喝的,他就哭着突然跪在我的面前,狠狠地抱住我的腿。
“千与,你怎么了?”
我不知所措的俯下身看着他的脸。
“珊珊,不要离开我,求你不要离开我。”
他哭着,抱得很紧很紧。
“怎么会呢!快起来,地下凉。”
“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我分明感受到半年带给他的难以言说的疲惫和恐惧。
“不会,我一定不离开你。”
我俯身抱着他的头。
他依然仿佛没有意识的重复着那句话。
他开始亲吻我的肚子,一点点,自下而上,贪婪的亲吻。他解开我的睡衣扣子,把我抱到床上,疯狂的亲吻。
我就是在那天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了他,我想用这种方式,向他证明我的生死不离。
十一
在千与的葬礼上,我又看到了那个老男人,这个老男人最终打破了我对千与不离不弃的誓言。
事实上,千与真正的绝望并不源于他一次一次应聘的失败,而是从他染上毒品的那天开始。我开始只看到他因为找工作的事情不顺利,常常去附近的迁徙酒吧喝酒,我后来去找过他很多次。他就是在这家非法酒吧不幸染上的毒瘾。
我记得一天下午没课,我想早点回家给他做饭,推开门看到他竟然躲在墙角里浑身抽搐地吸食白粉,我立刻扑过去抢他手中的白粉,白粉撒了一地,他发疯一样的吸食地上的粉末,我被这个场景吓傻了,无力的瘫坐地上。
毒瘾过了,千与清醒了,意识到我的出现。他沉默了一会。
“离开我吧,你都看到了。”
我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哭着跑了出去。
我也许失望了。我多么希望刚才的事情是一场梦。
我对自己说放手吧。
我三天没有联系他,三天没有说一句话。
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要去找他!
去找他的时候,家里已经一片狼藉,床单被撕裂了,能推倒的家具都被推倒了。我知道他的毒瘾又发作了。我一把抱住他,他狠狠推开我,狠狠用头撞击墙壁,表情十分痛苦。突然他又仿佛清醒过来的面向我:“珊珊,我要钱,我要钱!”我不忍心看他这样痛苦。“珊珊,我要钱,我要钱。”
“好,你等着我。”
我飞快的跑出去,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去向爸妈借,如果他们不给,我就抢,总之,我不能让千与痛苦的死去。
我抢了爸妈五万块钱的存折,他们与我断绝了关系。千与用它买了十包白粉。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记得那是2003年的春天,我和千与同居了半年,那天,一个突如其来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我,怀孕了。
我知道,这对于我和千与,不是什么好事。我想我一定先要他知道。
就在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千与的那天下午,我的家里突然闯入了一个陌生老男人,这个人就是我开头提到的。
“说吧,怎么还钱?”
他盯着千与。
“再缓缓好么?”
“你他妈说话和放屁一样!缓了一个月了快!”
“怎么回事?”
我打了一个寒栗,问我眼前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他买面儿欠了我们十万块钱,脱了他妈快一个月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他不屑回答我的问题。接着把头转向千与。
“我这么跟你说,你没面儿活不了,赶紧把钱还了,我这还有一包,你今天还了,我就把这包也给你,也算是看在咱俩的情面上了。”
他露出阴险的笑。
“你要是不还,我他妈今天就”敢弄死你。”
“大哥,我还,我还,大哥!”
千与立刻打断他。
“怎么还?”
“用,用我的女人!用我的女人!”
那个老男人看了我一眼。
接下来的什么话,我都听不到了,脑海里波涛汹涌着,只重复着一句话:
用我的女人!用我的女人!用我的女人!
千与说:用我的女人!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发疯的奔跑着。
用我的女人!
我想拼命的跑,拼命地跑,我想弄死我肚子里的脏东西!再弄死我自己!
用我的女人!
天啊,我想死。
后来是任峰陪着我去打的胎,零三年暑假,他回国看我,去我家找我。我妈妈说他们已经断绝了和我的关系。后来他去学校找我,也没有找到。他找到的那个我是在慢摇吧里醉的乱七八糟的那个我。
“不管怎么样,我都陪着你。”
他听了我的故事,心疼而坚定的说。
后来他陪我去打胎,带我去巴黎。
十二
千与的出殡仪式出奇的简单,为他送行的很多是他的同学,亲人的行列里只站了几个人。其中就有那天我见到的老男人。他告诉我他是千与的舅舅。那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千与故意安排的,目的就一个让你离开他。
我有些怀疑的打量他。接着看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伏在千与身上大哭起来。
“那是千与的母亲。”
他缓缓得走到我身边。
“我和他的母亲在千与父亲出事之后,把他的财产转账美国,后来我和他母亲不能逃避良心的谴责,决定回国找他,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染上了毒品。”
“那他之前找你们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出现?”
我和千与是找过他们的,我们都认为去国外也许会找到更合适的机会。
“他找过我们么?我们从来没有收到他的消息啊。”
面对这样两个人,我用沉默表达对他们的鄙夷。
“后来,我们想尽力弥补,可是他染上了毒瘾。他求我先为他做一件事,那天下午你看到的所有场景都是他自己设计的,他不想再连累你。”
他顿了顿接着说。
“在你离开之后,我陪他去戒毒所戒毒,打算戒毒之后,送他去美国发展,可是两次解毒没有成功,他最后还是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所以就。”
他哽咽着,不再说下去。
一种钻心的痛涌上心头。我形容不出这种感觉。是恍然大悟的后悔,还是无能为力的悲痛。
无论我最后对他剩下的是爱还是恨,是遗憾还是后悔,都无力改变这样的事实。
我最爱的男人,离开了。
我静静地走到千与身边,我看到他是穿着西装入睡的。安详的表情,仍是那副我最初爱上他时的模样。他抚摸着他的手,左手上依然带着那枚尾戒,我轻轻地与他拉钩。
他的舅舅平静了一下哽咽的喉咙,走到我身边,神情坚定地说:
“我们将永远不能停止自责,唯一抚平我们自责的就是替千与继续调查他父亲的案子。”
“叔叔,如果我能帮助你们这件事,我会尽我所能。”
“他生前最想见到的那个人是你。他最后留给你了一封信,拖我们转交给你。”
“珊珊:
不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么,胖了还是瘦了。好想再看到你。对不起,最终没有实现我的承诺。我以为我会挣扎的久一点,可是我太累了,连我也不喜欢现在的自己了。唯一牵挂的就是你。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舅舅应该是把那天的事情告诉你了。我最后的心愿也了了。傻姑娘,别对以后绝望,我承担不起的未来,会有另外一个人为你承担。也许命运对我不公平,但我仍感激在我的生命力曾经出现你,如果下辈子我能给你幸福,还让我们在最初的那个地方相遇吧。我爱你。
千与
千与火化的时间到了,他被推往火化炉,一个按钮被按下,千与的身体在燃烧,发出哄哄的刺耳声。
这样的刺耳声,我分明听过。
是我们第一次交锋时,他喊我的声音。是那天晚上在团委办公室,他忽然关上门的声音。是我们第一次约会他拉着我肆无忌惮奔跑的声音,是他染上毒品后撞击墙壁拼命推开我的声音。是他那晚醉酒突然跪在地下,疯狂亲吻我喘息的
声音。
十三
我要结婚了,婚礼就在明天。婚礼前的最后一周过的既热闹又疲惫。任锋这样在法国有名望的华人家庭,来往道贺的亲朋好友可真多。任锋的父母不厌其烦的把我从中国大陆的陌生人引见给整个家族和上流社会的圈子。 从鲁昂、图卢兹、马赛、波尔多打来的电话,恭喜之声不绝于耳,也许只有儿女结婚这种事才能看出一个家庭在整个法兰西社会的影响。这影响和根基是历史造就的,绝对速成不了,因而也是令人骄傲的。
明天也是中国农历新年,我们居住的别墅距离唐人街不远。今晚是除夕之夜,巴黎淫雨霏霏,但丝毫不减新年将至的气氛。事实上,在新年开始的前两三周,唐人街就已经开始举办庙会,上百个小摊子卖小吃,挂历,衣服,到处播放过年的音乐,有人舞蹈弄剑,有人跳民族舞蹈,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我们的婚礼将于巴黎北部蒙马特山顶的圣心教堂举行。今晚我要与新郎短暂的分离,在巴特尔别墅度过这难眠的一夜。
窗外是唐人街璀璨的灯火,我穿上了梦寐以求的婚纱。在溢满玫瑰香味的房间里独舞。似醒似醉。悄悄地拿出那枚尾戒,尝试着的戴在无名指上,竟然适合的恰到好处。
那晚我睡得很香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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