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中国诗歌精选》阅读札记

《2006年中国诗歌精选》阅读札记

7月分，在宁波镇海中学培训期间，夜里无事，逛书店，买了一本由中国作协创研部选编、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2006年中国诗歌精选》，闲暇时间有一着没一着地翻翻，300多首年度最佳精彩纷呈，读着读着，虽然有些审美疲劳，但还是有几个让人眼前为之一亮。

一

朋友们

文/老了

有了老婆和脂肪肝之后，我们
再不能如从前般肝胆相照
必须关心转氨基酶指数
和工资单的年龄。父母越来越老
孩子乳臭未干。动不动
就“抽把刀，剁了某某”的某些年代
被酒精伤害的是自己的身体。这并不表明人情冷漠，并不表明
我们忘记了那个在小清河的吊桥上
摇摇晃晃的下午。长歌当哭的日子里
我们一无所有但青春无敌，锋芒
如初生的胡须扎痛了生活新鲜的肌肤
现在，我不再一无所有，并已习惯享受
“贴面网缝”剃须刀带来的舒适。
已习惯把自己打磨得平庸、光滑
在柴米油盐的抽打下
陀螺似的旋转，一旦停止
反而会到下，并不具备
花样溜冰选手般的潇洒。官不够大
财不够粗，白天不够充实
夜晚不够空虚，没有多余的时光
可以挥霍。朋友们保重
千万别被姑娘和绝症看上
熬也要傲到风烛残年

没有深奥生僻的意想，全诗明了直白，拉家常式的语言虽然看上去有些粗糙，但不乏诙谐生动，表达的却是人类普遍而细腻的情感：友谊和生活。这生动来自反复的对比，有纵向的，有横向的，而所有的这些对比均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如“肝胆相照”与“脂肪肝”和“氨基酶指数”，又如“剁了某某”与“（用酒精）伤害自己”等等，使人仿佛是在读着自己的过去与现在。当然，诗歌的生动之处还在于成功截取了一些生活细节，如“……那个在小清河的吊桥上/摇摇晃晃的下午……”，仿佛是一部怀旧而抒情的老电影某个场景，逼真、动感十足。其中的“摇摇晃晃”给人想象的空间极大，既可以指得是吊桥，也可以指得是下午，在这里，空间与时间都变得恍惚而无序，具有极大的冲击力。刚昨天看到一个诗人的访谈录，其中一句的大意是：一首诗歌中如果能成功截取某个细节，这首诗歌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这话不无道理！当然，语言的诙谐与幽默并不是诗歌真正的目的，就像卓别林的喜剧并不是博得大家一笑就完事，请再读一遍以下的诗句，你的心情还能轻松起来吗？—— “……已习惯把自己打磨得平庸、光滑/在柴米油盐的抽打下/陀螺似的旋转，一旦停止/反而会到下……”；“……朋友们保重/千万别被姑娘和绝症看上/熬也要傲到风烛残年”。

二

本书选收录了较多篇幅的亲情篇，有写父亲的，有写母亲的，感情真挚，令人动容。其中，最喜欢的是这一首：

空气中的母亲

文/汤养宗

现在，母亲什么也不是，母亲只是空气
空的，透明的，荒凉与虚无的
空气中的母亲，不公开，不言语，不责怪
一张与我有关的脸，有时是多的，有时是少的

现在，母亲已什么也不是，母亲只是空气
摸不着，年龄不详，表情摇曳
空气中的母亲，像遗址，像踪迹，像永远的疑问

现在，母亲已什么也不是，母亲只是空气
飘着，散着，太阳照着，也被风吹着
空气中的母亲，左边一个，右边也一个
轻轻一喊，眼前依然是空空的空空的

“现在，母亲什么也不是，母亲只是空气”，反复感慨，诗歌围着“空”字大做“文章”，想象丰富，比喻新奇贴切，且节奏强烈，寄托了对亡母深沉而厚实的思念之情！不禁想起有一年（大概是04年）他在网易诗歌论坛里贴出的记实长诗《病中的母亲》，跟贴无数，反响很大。

[ 本帖最后由 老九 于 2007-7-25 13:19 编辑 ]

三

关于描写爱情的诗歌，我粗略读了几个（因为我的阅读不是按顺序来的，而是跳跃的，随意的），暂时能激起我阅读兴趣的有这两首：

亲爱的，有话跟铁说吧

文/李轻松

在与铁的对话中，我们显得过于生涩
摸着石头却过不了河
因为我们需要省略的过程太多

你看火焰那么高，而比火焰更高的
是今年夏天的温度。我们直奔主题
躲过那些枝枝蔓蔓的细节
躲过一场雨。如果我们绕过去
经过背景的陈述，那么铁就凉了
来吧，亲爱的，我有好熔炉
有什么话，跟铁说吧

一些铁器原本都已经生锈
一些火，变得奄奄一息
有谁还能从这锈迹里抽出锋芒
从这灰烬里抽出刀
让我们彼此致命地痛击吧
让灰尘散落，肉体露出它的本色
让心灵破碎，所有深刻的思想
不再发声

当铁吹在我头顶呼啸，骨骼颤抖
我以铁的身份与你相遇，与火相遇
类似一场彻底的狂欢，只是我们没戴面具
铁从来不需要面具
而你用手艺说话，用铁质说话
我终于触摸到了那坚硬的部分
我们为什么不抱着放声大哭

铁是什么？在阅读过程中我反复问自己，但我找不到明确的答案，只感觉，这里的铁不是“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不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更不是林黛玉式的无病呻吟，而是“直奔主题”，是“火焰”，是可以让人“放声大哭”的、“不带面具”的“坚硬的部分”！显然，在立意上避免了落入俗套的怪圈。再者，诗歌语言硬朗、灵动，又不失哲思，这也是激发我阅读兴趣的原因之一。

另一首是已故青年诗人周建歧的《梁祝》：

梁祝

文/周建歧

相爱的人都愿意
变成两只蝴蝶
从金黄的油菜花
飞入金黄，弯曲的乐器

在村庄，她喂养着
一群颈项弯曲的鹅
他也赶着牛车
驮运秋天的秸杆
他们爱上了这种慢

他们到底是谁，是两个人
散淡在人群，还是两只蝴蝶
超脱在菜青虫之上
或者说，只是哀婉的乐曲
让两个冰上舞者
流连，虽然并不相爱
但区别了兽类

诗歌前两段呈现的画面动感，温馨，又略带淡淡的哀伤，且节奏舒缓，基调抒情，给人的感觉像在看一部关于《粱祝》的电影，又似乎在听《粱祝》的音乐，最后一段，通过几个设问，他们是谁？是你们还是我们？是有生命的（蝴蝶），还是无生命的（乐曲）？是相爱的，还是不相爱的？不动声色，又顺理成章中把读者引向关于对爱情的更为宽广和更深层次的思考中。

由于孤陋寡闻，对于周建歧我完全是陌生的，如果不是他把自己诗人脆弱的脖子挂在坚韧的绳索上，诗坛上可能也不会那么广泛地流传他的诗歌。记得他自杀那年（05年），网络上到处悼念这位英年早逝的诗人，那时，我第一次读到了他的一些诗歌，印象深刻，尤其是那首《铁板乳鹅》，对弱小生命的关注和悲悯，对人类的凶残和贪婪成性，抒发得的淋漓尽致！现重新搜索来，再次重温：

铁板乳鹅

文/周建歧

看得出,它们始终保持着
破壳时的圆,一共七只
七个人一人一只,七只雏鹅
走进尘世的尽头
迈着刚刚学会的八字步

七只雏鹅,被火焰脱去的黄
肯定比金子软
它们在坚硬的壳里
做梦也没想到,鹅之初
脚蹼在灼热的铁板上走几步

七只空洞的胃悬在天堂的入口
七只雏鹅来不及飞翔和爱情
被素不相关的酒精
和其它肉类搅拌,最后
一枚牙签墓碑那样竖了竖

这些作品大多读过,感觉不错,老九的评也很独到.值得大家学习!

:) 恩,欣赏了.

只不边读边想边摘录而已,有些观点和想法未必真确,只不过抛转引玉而已,请大家指正.我也会继续.

有的很不错，是应该好好地去分析分析一下诗歌现在到底走成什么样了。

                                                                           四

上面说到悲悯，其实，这是个缺少悲悯的时代，世人如此，诗人也如此：沉浸在诗歌技巧的研究中不可自拔的多，而把目光触及当下的社会生活，触及个体生命的灵魂世界的少。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读着那些悲悯情怀浓厚的诗歌时，往往“涌出的眼泪，如同古时候的泉水”的原因。

落日下，赠朱耷（1626—1705）

文/陈先发

落日照着，多少回的国破家亡
我认识的乡亲们，我认识的畜牲们
蹲在白色的炊烟下
蹲在轮回中
看着它。
乡村如此安宁，仿佛有至深的恐惧
却怎么也不能够说出
正是你所描绘的，晚霞很红
坡下的虫子，蛀空松果
野雁伸长脖子
与另一只，相见于池塘。
世间的良心在穷人身上生长着
他们涌出眼泪
如同古时候的泉水——

朱耷是中国清代画家，又是明宗室后裔，身遭国亡家破之痛，一生不与清王朝合作。他性情孤傲倔强，行为狂怪，以诗书画发泄其悲愤抑郁之情。一生清苦，命运多舛，这形成了天才艺术家必须的人生苦难，更造就了他的艺术价值。作者在乡村的落日下选择这样的一位古人赠诗，其用意，其心境我们似乎能略窥一斑。且语言的震撼力和穿透力极强，悲悯中有填膺的愤怒！

西北村所见

文/李瑛        

案上
一把屠刀，寒光闪闪
从到尖到刀刃
谁见了都周身发冷

牵过来一只小羊
摇着尾巴咪咪地叫着
它不认识刀，不知道它是什么
它信任这个世界
静静地跪下
望着主人

冰冷的刀是没有记忆的
它无数次见过羊
每次见到都会挑起来
辨不出这些羊有什么区别

瞬间，一阵腥风卷过
小院土墙上
便升起一片
永不散去的带血的云
使我想起人类的历史

读罢此诗，令人浑身发抖：为羊的无辜与弱小，为刀的锋利与寒冷，更为操刀者的阴险与毒辣！羊并不认识刀，刀也没有记忆，那么是谁，在杀戮弱小、对世界充满那么信任的羊，一手制造如此血腥的场面？其实，诗歌已经为我们挖出了一条通往更深思考的隧道，所以我觉得末句表面上看是“提升”了主题，而事实上的效果是使诗歌的出口变窄，如果删掉，“诗路”是否会更广阔呢？不过，我仍然喜欢这诗歌！

树上的钉子

文/江一郎

天知道何时砸进去，砸得那么狠
如果不是裸露的一点痕迹
谁能看出，这棵苍老的大树
提内藏着长钉
寒光闪闪，进入的一瞬
该有多么迅猛
闪电的撕裂，也比不上
被它刺入的剧痛
在最深处，一枚钉子潜伏下来
并用白亮的牙齿
咬紧树的一生
时光流逝，钉子或许已经锈死
这样的钉子，如何除去
只能让它留在命中
痛到不能再痛
就是死了，僵硬的身体里
还扎着，锋利，尖冷

这位05年获得首届“世界华文青年诗歌奖”的诗人是我的同乡，在我有限的阅读中发现他诗歌的情感与节奏同样强烈，近几年，他把诗人高贵的头颅一低再低，在大地上，在别人容易忽视的细微处寻觅诗意。在低处，他总能找到那些普遍而卑微的事物，他总能用他诗人悲悯的情怀来拷问良知、灵魂与生命，给读者在思索中感受一种隐痛！除了这首《树上的钉子》，还有他的《晚风啊》、《玻璃终于碎了》、《雪为什么飘下来》等等都给人深刻的印象。

[ 本帖最后由 老九 于 2007-7-27 15:05 编辑 ]

五

关于本书中女诗人的诗歌，我钟情杜涯的：

无限

文/杜涯

我曾经去过一些地方
我见过青螺一样的岛屿
东海上如同银色玻璃的月光，后来我
看到大海在正午的阳光下茫茫流淌
我曾走在春暮的豫西山中，山民磨镰、浇麦
蹲在门前，端着海碗，傻傻地望我
我看到油桐花在他们的庭院中
在山坡上正静静飘落
在秦岭，我看到无名的花开了
有落下。我站在繁花下，想它们
一定是为着什么事情
才来到这寂寞人间
我也曾走在数条江河边，两岸村落树立
人民种植，收割，吃饭，生病，老去
河水流去了，他们留下来，做梦，叹息
后来我去到了高原，看到了永不化的雪峰
原始森林在不远处绵延、沉默
我感到心中的泪水开始滴落
那一天我坐在雪峰下，望着天空湛蓝
不只什么会去到遥远的雪山
就像以往的风月中不知道为什么
会去到其他地方
我记得有一年我坐在太行山上
晚风起了，夕阳开始沉落
连绵的群山在薄蔼中渐渐隐去
我看到了西天闪烁的星光，接着在我头顶
满天的无边的繁星开始永恒闪烁

诗歌更多的是呈现，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仿佛是一部关于旅行的记录片，画面优美，景致，舒缓。关于宇宙，关于时空，关于自然万物（包括人类的活动），总有种隐性的内在力量在支撑着，生生不息，令人感动、落泪，而诗人适时的“旁白”：我站在繁花下，想它们/一定是为着什么事情/才来到这寂寞人间”，又给人无穷的遐想与深思。

想起谁说过类似的话：一个好诗人的身上应该有导演、画家、哲人、建筑师等等的综合素质。这话，我完全赞同！

[ 本帖最后由 老九 于 2007-7-27 15:09 编辑 ]

上面的我更欣赏《树上的钉子》，给过我强烈的震憾。我们时常在写着，却对当前诗歌的走向往往一无所知，是应该多加关注些外界诗歌的动态了。对于你的评论，我觉得很到位，特别对于诗人本身的写作环境作出阐述，可以看出你更多地关注到了这些。
同时这句话：“一个好诗人的身上应该有导演、画家、哲人、建筑师等等的综合素质。” 我也完全赞同！一首诗如何把握好，得要有个总体观，这样才能更好地调动起诗情，将读者吸引住；而一个“画家”就是需要你有充足的感觉，充分的想像力，所带给观众一个令人惊奇的意境；至于“哲人”就是要从哲学的角度出发抒写心中所想所思，带给别人心灵上的触动与震憾、反思、觉醒；有了这些，如何将一堆文字砌成美伦美涣的东西展示到众人的面前，这就需要合理地搭配，精心地构建。

原帖由 更声＊远巷 于 2007-7-28 14:38 发表
上面的我更欣赏《树上的钉子》，给过我强烈的震憾。我们时常在写着，却对当前诗歌的走向往往一无所知，是应该多加关注些外界诗歌的动态了。对于你的评论，我觉得很到位，特别对于诗人本身的写作环境作出阐述，可 ...

谢谢关注!你是个认真的读者!

江一郎获奖的时间是02年。

:) 有些诗歌枯涩难懂.

喜欢落日下

李妙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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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两遍,不可否认都是好诗,遗憾的是刻画的依然是细节

千万别被姑娘和绝症看上

熬也要傲到风烛残年


一枚牙签墓碑那样竖了竖


个人很喜欢这两句.有很深的内在力量

但是越来越感觉到

中国绝大多数的诗人都在 "以小见大"

到底是好是坏呢

古城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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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几首作品的署名都是响当当的，作品自然没的说，顶读

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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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李妙进在2007-7-29 15:09:00的发言：

看了两遍,不可否认都是好诗,遗憾的是刻画的依然是细节

千万别被姑娘和绝症看上

熬也要傲到风烛残年


一枚牙签墓碑那样竖了竖


个人很喜欢这两句.有很深的内在力量

但是越来越感觉到

中国绝大多数的诗人都在 "以小见大"

到底是好是坏呢

老九对诗歌的真挚和诚恳让我感动！也让我清醒！我就跟铁说说吧，不带面具的。记得读书时，老师教导我们写作文要以小见大，以小见大运用在诗歌中，起码不是一件坏事，而且我觉得应该是一件好事。这个“小”应该是和我们很贴近的生活、现实。诗歌应该是有担当的，它应该跟民生、跟广阔的生活画卷联系在一起。如果“以大见大”的话，我想是否是“史诗”那一类了，那应有更高的技巧，更宏大的一颗诗心！属于“泰斗”类的了。（个人浅薄之见，各位砸。呵呵，本人平常少论坛，暑期来学习，希望大家多担待我横空出世的喧哗。）

爱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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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的诗和见解。提。

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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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周建歧。他是个真诗人。而其他，尽管名头不小，但......

我把这个帖子挂上。希望能读到老九更多的。

我爱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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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的见解！问好！

涌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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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深入的诗评!在我们这,似乎想买一本新点的诗集都不容易啊.诗歌其实还是很悲哀的.

第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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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 good

还是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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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九读诗读得很细啊,点评真不错!:)

诗歌需要通过不断地学习、总结、思考、探索才能获得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