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年月

碎红如绣

毕业时，婉心的留言册上有一句很别致的话，是张君涛写的。他说婉心你安静如禅花一朵，四年来我只敢偷偷远望。

　　算是迟到的表白吧？张君涛，那个瘦瘦高高的男生，面目总是飘忽的。

　　婉心给他的留言却普通：前程似锦。

　　她给每个人的留言都这四字，简单明了，像她的人生。

　　人生，怎么能轻易说起人生？才二十多岁，仿佛历经的是沧海桑田。校园里的面孔，是一排排竖在跟前的标点，她已恍惚难以记清。

　　只记得重杰。只能记得重杰。

　　他是她肌肤里的一道疤痕，想起，隐隐作疼。

　　毕业会餐当晚，同学们喝得豪气干云，她坐在角落，低头看自己的掌纹。

　　横横折折，蜿蜒起伏。

　　重杰在人群中央。酒杯碰撞，发出砰砰的脆响。

　　他不望她。这满屋的喧哗衣影，与她无关。若按重杰的论调，她只该是他的一只影子。

　　婉心，你怎么沉默得跟影子一样？

　　她浅浅笑。目光掠过他的肩，那直挺的背脊后面，还有另一名女子的牵绊。

　　是的，有些情绪一旦种下，谱出的便是魔咒。她逃不脱，躲不掉，只有沉默。

　　重杰是婉心的老师。像酸掉牙的琼瑶剧，《窗外》复苏的桥断。那个暖风拂柳的夏日午后，他弯下身子的霎那，她就真正读懂了那四个字：在劫难逃。


　　喜欢重杰干净的脸庞，修长的指尖，还有食指上微薄的茧。喜欢他在课堂上微笑着为他们述说历史，目光却穿越了历史的铜墙铁壁，显得比历史更悠长。喜欢他走下讲台，轻轻拍她的肩，叫她：谢婉心。

　　婉心的笔下都是他。隐匿在文字里，浓缩在画笔下。有一回他从跟前走过，扬起的风吹落了婉心的素描，他拾起，夸奖了她，却没有发觉那个背影是他自己。她的心里涌动着多少层层叠叠的心思啊？从来无从言起。

　　学校的运动会。婉心报名参加了五千米长跑，摔倒在半道。重杰就那样走了过来，蹲下身子背她。她一个字也哼不出，脸庞贴在他的衣领上，嗅他衬衫上的肥皂香。淡淡的，若有若无。

　　重杰有妻子。并且，他对她极好。

　　那女子形如鬼魅，小茹才见一回，吓得直哆嗦。回来向婉心直言：

　　“她岂能配得上重杰？真是天上地下。重杰堂堂七尺男儿，居然会喜欢这么个怪物！”

　　小茹满是不屑。婉心梳一缕青丝，手颤了颤，木梳滑落到地。重杰赠送的礼物，锯齿细密，精巧耐用。重杰说睹物如人，她便天天携带于身。

　　怪物般的女子，原也是娇妍美人。

　　婉心见她的旧日相片，青白布衫，映着张艳若桃李的笑脸。

　　重杰目光深遂，婉心。他说，面对她，我无法不愧疚。她那样从火场里把我奋不顾身地救出来。我一见她的脸，就觉满生歉仄，这已无关爱情，而是责任。你懂么？

　　她不言语，淡笑。她哪里奢求过结果？在他脚下，做一株匍匐的值物，而结局，终将逃不脱离散。

　　更深露重的夜，原来离重杰的距离，也是千扇万扇门楣。


　　小茹给谢婉心介绍男朋友：某ＩＴ公司高级工程师，家境优异，个人条件出色。

　　距毕业的日子，已整整一千零五百六十九个日夜。重杰说，谢婉心，我要如何感谢遇见了你，给我心灵降下这一场甘霖，而我，又要如何诅咒遇到了你。

　　重杰酒气醺天。婉心毕业，他终于大醉。

　　不能离异，不能相守，连见面都要被约束。她故意选择那么远的城市谋职，给他们之间，画一个句点。

　　爱情，从不启齿。假若真的难以决择，不如自己痛下快刀。将两年之间的点滴，斩草除根。

　　男子的目光中有隐约跳跃的火花。小茹在一旁推波助澜，婉心推开咖啡，问：

　　“假如我们交往。你能多久地忍受我思念另一个男子？一天，一月，一年，还是十年？”

　　最终小茹也失了兴趣。

　　“谢婉心，我发誓再也不管你的事情！”小茹几乎咆哮着吼：“我瞧不起你！你喜欢的，又不主动争取，喜欢你的，又要失之任之！你自己清楚，和他是没有结果的。他不会离开那个女人！打死都不会！”

　　打死都不离开。这听起来多像一句承诺，那么深，那么沉。这的确是重杰的承诺，可是目标不是她，而是那个丑陋的女子。那个名叫吴爽的女子。

　　有时候，重杰搂着婉心，说那个女子的故事给她听。他们之间，像一轴画卷那么绵长。吴爽的父亲是重杰父亲的领导，他们的婚姻多少搀和了父辈的因素。

　　“那夜突然起火，不知是不是我的烟蒂引起的。我喝了酒，睡得死。她就拖着我，背着我向外跑。结果一根横梁下来，唉。”

　　婉心的脑海里浮现出吴爽的脸，被挤塌的口鼻，满面疙瘩。

　　重杰欠了吴爽的。她欠了重杰的，是谁在前世写下难解的情缘，令她进退不得？


　　而未想过，会再遇到张君涛。

　　他仍然削瘦，与她乘同一幢公司大楼的电梯。电梯狭隘，被俩人的呼吸塞得满满当当。婉心局促地笑了下，说：原来你也在这里。

　　我们公司新租的办公大楼，二十七层。张君涛凝视她，真是巧。

　　婉心别过脸，望电梯临街的玻璃窗下灿烂的华灯，想起他的毕业留言，到底是有些尴尬的。其实青春里的纯真誓言总会在日子的叠加里被封锁，干瘪，陨落。然而自己认了真，觉得谁都是认真的。

　　她忽然有点慌乱。她的形象还好吗？蓬发，碎花裙子。和学校里的直发白布衫相去甚远。他会不会觉得她变得不太可爱了？

　　到这所城市的第一天，谢婉心就去烫发换装。她不要身上遗留着重杰的味道。哪怕只是他曾经欣赏过的。她要彻底改头换面，和过去SAYGOODBYE。

　　电梯猛然震荡几下，紧跟着不动了。灯也暗了。

　　婉心能清楚地看见他们悬在半空。张君涛狂按呼救按扭，然后走到她的身边，不由分说执起她的手：

　　“抓紧我，工程部的人马上就来了。”

　　她不害怕。一点儿也没有。可是手在他的掌心，竟然感觉温暖。张君涛的掌有些粘粘的汗，紧握着她的手，像握住什么宝贵的礼物。

　　后来婉心想，人生际遇，就掌握在那样的一霎那。


　　张君涛真是有些可爱的。他做早点给她，骑着单车绕过大半个城市敲她的门。每周末去购一束姜花，插在婉心家的长颈瓶里。姜花极香，婉心窝在沙发里看书，张君涛则主动系上围裙，往CD里搁些舒缓的音乐，抹家具，擦地板，煲清火明目的老鸭汤。夜幕降临时，他在她额上轻啄一下，道别。婉心偶尔立于窗前，看张君涛跨上单车，衬衣袖里鼓满了风。他踏车的背影是轻松愉快的，婉心放下窗幔，走到书桌前，慢慢抽出木梳，梳柄上镌着的小字已被指尖摩挲得十分滑溜了：

　　心有灵犀。

　　重杰送她礼物时说：谢婉心，我们是彼此的魂。

　　现在，她对张君涛有这么多的亏欠。她不想面对他时，做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偶。可是漫长的黑夜，她喝着他炖的汤，想起的却是重杰的脸。多少日子的梦想，就是能为重杰系上围裙，做张君涛现在为她做的一切。

　　有时候，她会无缘无故冲张君涛发火。

　　嫌他菜炒淡了，花买素了，汤放咸了。她自觉蛮不讲理，硬着头皮，梗着喉咙对他喊叫。张君涛不分辩，静静看她，嘴角挂一抹微笑。于是所有莫名其妙的委屈和愤怨都像发泄在一块柔软的豆腐上，石沉无音。张君涛拢住她，他说婉心你的苦我都明白，我等你学会善待自己。

　　她的眼眶濡湿了。和重杰的风花雪月，校园里扬传得沸沸腾腾。张君涛怎会不知晓？

　　他在等，等她的爱在等待里消灭了棱角。


　　班级组织聚会。

　　来得很猝然，原本没有这种打算。只是班主任突患脑梗半边瘫痪，被几个同学知道了，联合起来发动的同学会。

　　班主任是很不错的人，婉心没有理由拒绝同学的邀请和自己的焦虑。

　　去了，见了，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班主任的思维还很清晰，就是讲话费劲些。他甚至可以叫出每一位学生的名字。

　　张君涛说要跟着，被婉心拒绝。他替她整理行装，他说谢婉心你答应我一件事：

　　一定要回来。

　　同学们互相寒暄，谈论自己的境况。大部分人都成家了，有人问到谢婉心，带点调侃的语调：

　　“谢婉心，你的另一半呢？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

　　婉心无言以对。找个借口先行退场，在校舍间慌不择路地逃窜。回忆如狂潮奔涌，在校园小径上，看台上，操场上镁光灯般闪耀不休。每一朵路边的牵牛花，每一片悬在头顶的梧桐树叶，都影映着她的旧日。婉心跌坐在操场台阶，终于掩面痛哭失声。

　　婉心看见了重杰。在奔跑的过程中，他却仿佛认不出她来了。他的身旁，立着另一个直发白衫的少女，婉心经过时，重杰正蹲下身，替那位少女系着散落的鞋带。她的面上，焕发着和婉心当年一样的神采。重杰系完鞋带，直起腰板朝婉心瞄了眼，露出友善的笑容。然后，和少女并肩走远。

　　爱情有没有记忆？重杰，为什么你能这样漠然？而我，却在泥沼里，一天天地疼痛挣扎。


　　吴爽来找婉心。

　　她比小茹形容得更恐怖。婉心一夜没睡，肿着核桃眼开门，吴爽便大刺刺地斜进屋子，坐在床沿。

　　“你叫谢婉心吧。其实我昨晚就看到你了。看着你经过，看着你哭。看着你发怔。”

　　“——”

　　“我应该更早看到你的，是不是？”吴爽脸上的“蚯蚓”伤痕一拱一拱，婉心想到重杰说的故事。

　　“你知道，我和重杰的结合，最初都是父辈的意愿。那时候年轻，谁都没想反对。后来真生活在一起，我却发现他身上越来越多的优点了。”

　　吴爽叹一口气：

　　“只可惜，他并不这样想。对我一直很冷淡，直到他认识于倩倩。”

　　这一段，重杰只字未提。

　　“我承认那女孩子确实不错。长得清秀，懂得多，和他也有共同语言。我去找她谈判，她竟毫不相让，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他们是师生，平素接触的机会比我要多得多。我哭着问重杰，他也说，没有爱情的婚姻不道德，求我放过他。”

　　“我的青春，爱情，所有都搭在了他身上。他居然要我放过他？我不甘心。既然他们都说我们的婚姻不道德，我就要让他恪守道德。”

　　“于是那天晚上，我假意说想通了，让他回家吃饭。我在饮料里放了安眠药，等他睡熟，我就引燃了书房。后来的事情，想必他都和你说过。”

　　“我了解重杰。这件事，”吴爽摸着脸庞，“这些伤，会令他内疚至死。他绝不会和我提离婚的事情。”

　　“结果于倩倩一怒之下，毕业就嫁到国外去了。及至重杰遇见你，他才觉得爱情又有了希望。”

　　“像这样的男人，我永远捉不住他的心，只能留住他的人。你走以后，他颓废了很长时间，结果有一次在课堂上晕厥过去。医生说他患了选择性失忆。”

　　“真奇怪，他失忆的那部分，恰巧是你。我有时在想，为什么偏偏是你？原因只有一个，你是他最爱，也最令他疼痛的人。”

　　“你昨天看到的那个女生，叫乔妮。也是重杰的学生。婉心，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终于懂得，什么叫做成全。爱情不是独占，有时候它必须牺牲。”

　　“我会向法院申请离婚。婉心，如果你还爱他，请一样给他成全。”


　　张君涛来接机。

　　他叽叽呱呱，述说自己的相思之苦。从机场一路到婉心家。

　　婉心只微笑。

　　桌上摆着一堆菜肴美酒。张君涛说婉心你看我这个管家趁职吧，你不在，照样打扫得窗明几净，你给个什么样的犒劳啊？

　　“你希望得到什么犒赏？”

　　“一个吻吧。”张君涛的脸贴近，“我真担心你一去不回。那我真是前功尽弃。”

　　婉心心底涌起薄薄的感动，刹时洇染了眼眶。她搂住他的脑壳，她说怎么会呢，你这个傻瓜。

　　原来最初她留给张君涛的那四个字，却决定着她一生的宿命。

　　繁华过后，烟云皆散，前程

　　似锦。

更声＊远巷

一段曲折的爱情故事，本以为所欠的、承担的是应该所做的，然而没有想到当初把满心的心思集中在其身上的人并非那么简单。而对另一个真心付出的人，却又不愿靠近，只有在了解真象后，发现那颗心本应该交出。
故事虽不煸情，但故事逼迫的人想要读完。

往思随风

男人让事业折腾，女人让爱情折腾，其实都是被梦折腾。等折腾得没脾气了，就安静下来了，于是说“成熟了、看开了....,明白了.....”。其实未必就明白了，未必就死心了，只是疲惫了，不想折腾了，折腾不动了。

世上本没有完美的事物，只有完美的想象。一切美丽的表面，都几乎覆盖着并不一样美丽的真相——而所谓真相，不过是看事物的另一个角度，其实事物从来没变，只是视角变了，环境的渲染变了......

狐说八刀

旧时风情，可惜现在已经是网络时代了，恐怕也没什么人用笔写留言之类的了吧

雪初晴

整篇读完.心里好象暖暖的.又有点遗憾般.爱情这个字眼真的让女人折磨一生的东西.随风说的对.其实有时候女人寻求的只不过是一个梦而以,等梦醒了.其实还是那抓得住的.真切真实的才是最安全可靠的.繁华退去.平淡见真...

天远大

爱情真是个让人想说什么却也说不出什么的话题。

郁言

重杰。这个男人。让人恨。让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