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

碎红如绣 · 发表于 2009-10-29 11:4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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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碎红如绣于 2009-10-29 20:46 编辑

浮世绘：花好月圆，对酒当歌，千金散尽，欢乐超脱，如流水之瓢箪，漂泊于世。——《浮世物语》

　　那时候，因为知道被宠爱着，无端生出些娇惯与蛮横，魏离并不在意，依旧笑吟吟地望着贺锦年，眼光中一抹透亮的欢喜，映得贺锦年越发蓬勃，肆意妄为。

　　青春时常是场难解的误会，环环相套，待解开时，青春早已散场。魏离的心意并不难猜，锦年却欺侮他的诚实，以为所有人交口称赞的痴情是盏长明灯，可以常伴左右。那会儿，贺锦年风光无限，只要出门必定身后拖了一长串的尾巴。她将美丽天赋折成纸鸳，分摊给那些各怀心思的男子。然后岁月的河岸忽然一处转折，像歌词里哼唱的那样：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等锦年意识到斯年已逝，2002年的秋天早已提前来到。

　　这一年的贺锦年被生活折腾得直不起腰，依旧清丽的眉眼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尘灰，她奔波于各大劳务市场之间，投递简历，做简短自我介绍，然后骑车回到租住的小屋等待消息。有时贺锦年坐在写字台前看书，就有不具名的水滴溅在书页上，渗出一朵孤单的花。工作，房租，吃饭，还有无边无尽的漫漫长夜：并非人们所传唱的摘下满天星光那样清风傲骨。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是因为他尚有存粮果腹，贺锦年最难熬的时刻却厨无粮，炊断烟，简直寒碜到极点。那一夜，贺锦年躺在床上听自己的肚子如战鼓擂响，竟只能不停地爬起灌下一杯又一杯的白开水，眼泪从黑夜流到了黎明，最后还是魏离匆匆赶来。

　　贺锦年清晰记得，２００２年１１月１１日，风声肃杀，天空中有大片暗沉的墨色云朵。魏离心疼地看她喝完两碗白粥，他抓住她的手说：

　　“为什么他不能照顾好你？”

　　贺锦年抽出手来轻声叹息。弱水三千独取一瓢，当年她睥睨群雄，视众人于无形，却偏偏迷上了一双会弹吉他的手，手的主人叫青歌，曾在斜晖的余光中弹唱自己谱写的曲调：

　　“喜欢你，不需要任何原因，倘若爱情是一种迷醉，为何我愿意奉献出我的一生？”

　　当时锦年正煮饭，煤油炉烟熏得一脑袋灰，她从二楼阳台探出半个身子，看见的是一位剪着利落短发，站在淡紫色霞光中的男生，男生的眼睛很大，手指削长。贺锦年说：“歌挺好听。不知是找谁的？”

　　才说完，“啪”的一声，魏离的筷子掉在桌上.

　　毕竟年少。爱情是埋伏着的地雷，等迈入就能伤得你体无完肤，而较于人生而言，将来都只是空寂的谎言，当不得真。青歌的作词让人心惊肉跳，在这偌大的城市堡垒，在这青灰色的用石头堆砌起来的庄园，谁能为谁奉献所有？

　　魏离那日帮助锦年搬迁，忙碌过后留下吃饭，是锦年心血来潮烧的第一餐，却被青歌搅乱了布局。等青歌抱着吉他站在惊讶的锦年面前，魏离就从锦年的神色里瞅出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欣悦。面对青歌彬彬有礼的微笑和一把把温柔的音律，贺锦年一路沉沦，同时绝对封杀了魏离的期待。她对他说：

　　“我们如此年轻。你若守候得住，就等我五年再看结果。”

　　魏离想了想说：“那我等你。”

　　青歌高挑，骄傲，将爱情演绎得空前绝后。暑期锦年随他上山下乡，夜幕安静，眼前一片青青萤火虫，飞舞如漫天繁星，她久久凝望，恨不能将时空滞住，只停留在眼下一瞬。青歌的胳膊环过头颈，吻轻轻印在额际，他说：

　　“贺锦年，我喜欢你。”

　　为这一句，锦年苦苦煎熬。青歌尚未毕业，一切远大抱负皆可看作海市蜃楼。这样过了一年，他毕了业，却在选择工作上犯了难。按说也有几家公司发出邀请，青歌左挑右选不肯去，理由是没有发展前途。锦年煮白萝卜，扑腾窜出的蒸汽熏红了眼圈，头一次对青歌发了火，她说我听够了你的高瞻远瞩受够了一碗素面分成两份的日子你若是真心爱我就不会任由我对一斤青菜是八角还是六角斤斤计较。眼泪就像泄了闸的洪水滔滔不绝。青歌捡起摔在地上的锅铲，阴沉着脸走出房间，一扇门被他摔得砰砰作响。

　　最后青歌选择去龙港大超市当理货员。两人离得远些，倒变得浓情绵绵，每日电话书信不断。其时贺锦年仍在商场售卖百元服饰，每月薪金仅够自己吃饱，遇着房东收租的日子便仓皇如鼠东躲西藏，是魏离一次次地扮演天主角色，将自己学校生活费用省出，替锦年交纳房租，甚至有回发了急，拉着她的手去父亲的同事那里借款立据，长辈们调笑魏离小小年纪就谈情说爱，眼光聚焦到锦年身上。锦年粉脸通红，倒是魏离故作镇静捏了她的指尖道：

　　“她是我学姐，也是我女朋友。”

　　握着借来的一叠钱币，锦年鼻子发酸，目送魏离背影渐成一只小蝌蚪，游出她的模糊视线。

　　魏离说：“真的不必觉得亏欠了我，是我心甘情愿。”

　　她怎能不羞惭？爱情立于天秤，一端系着砝码，另一端空空如也，她注定还不清他的情债。

　　盼到假期，锦年未与青歌招呼，冒失地去了龙港，正遇他大发脾气，将脖间的工作证一把扯下丢在地上。锦年尚不及问，青歌却气势汹汹地责备说：

　　“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

　　贺锦年只觉一股寒凉自脚底直冲天灵。她说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她拔腿就跑，长发甩在空中，画满铺天盖地的忧伤。青歌仿佛在身后喊，她已经听不清，只记得两只耳朵被堵得一派苍茫，类似耳鸣时发出的呜呜声，一直侵越到心底。随后她坐在车上，将头深埋入双膝。

　　有些爱情适宜无疾而终，哪怕曾山崩地裂海枯石烂，哪怕有再多的依依不舍，哪怕做出的决定既伤对方更刺痛自己，把心扎出千疮百孔——不壮士断腕，焉能收获幸福？但是免不掉鲜血淋漓，醒着梦着都是一尊游魂。青歌打过N次电话，锦年狠心不听不问。并不是一日促成，他们之间着实有太多的矛盾难以统一，再迁就下去彼此都会疯掉。

　　魏离再见锦年，她已瘦了一圈，对他挤出虚弱的笑容。魏离不由分说拖着锦年去了南麂岛，那几日如同置身仙境，听海风轻唱，海浪轻涌上来又慢退下去，银色的月光镶在海平面，幻成粼粼锦鲤。有孩童提着灯笼赤足走在沙滩上，俯身捕捉指甲大小的螃蟹。锦年安坐，偏过头去倾听哗哗海浪，远眺浩渺大海，万物静如初生。魏离眸中只有微缩了的锦年，熠熠发光。

　　2003年8月，锦年二十四岁生日，魏离专程从宁波赶来庆贺。途中青歌打来电话，青歌问锦年站在你身边的是谁？

　　她看一眼魏离，说：“对我最好的男人。”

　　最好从来都是为日后记忆预留的一方席位。2003年贺锦年工作调动，新环境里结识了不少异性，生命重新绽出华彩。然而从来都是行云流水，自己如磐石巍然。最终谁也敌不过岁月纤长的臂舍她而去。

　　锦年越发淡然、飘逸。像是参悟得道，感情永远是处禁忌。她可以巧笑嫣然可以妙语连珠，唯独提到感情笑容就变得僵硬。偶尔她将记忆筛选，首先放映的竟是与魏离在岛中的情景：月色倾城，潮声涌动。这时锦年会在暗夜发会儿怔，然后噙笑睡去。

　　2005年春，许久不见的魏离请锦年吃饭。装潢考究的包厢内，魏离与衣着同样考究的女子十指相扣。锦年暗叹：和自己完全是两种风格，好比一个是随随便便的快餐一个却是精致可口的法国菜肴。魏离面色恬适，腰围也大出一圈，不再是记忆中那个青涩的毛头小伙了。锦年点了红酒，喝得天旋地转，被魏离背到屋里，他替她脱下鞋子，拿了冷巾为她敷面，锦年醉得一塌糊涂却异常清醒，凉湿的指尖始终紧攥着一方被面，魏离站在床边望她，眼神几许怜惜，他说明知道酒精过敏还要喝这么多，锦年难道你还有什么心事么。他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扭开房门走了出去。锦年的泪顺着眼角蜿蜒而下，缩成一团沁入浓黑的夜色，逐渐挥发成空。

　　自然应了那句古谚：一个萝卜一处坑。也有人愿做第二个魏离，将贺锦年照顾得无微不至。不同之处在于，她不再是彼年的她。遥隔着青春里积淀出的经验，该懂得爱情并不是一味索取，而是两颗真心的交换包容。这年元宵在网络上与魏离交谈，说自己刚领了证准备安心嫁人。魏离沉默许久，说：

　　“那么，我也该找寻终身归宿了。”

　　魏离和女孩分手了。锦年不追问，爱情无关是非，不论对错，只有合适或不合适。但魏离这句轻浅的话语，更像一句宣誓，昭示一个时代的结束。锦年忽然生出些许悲怆，从心之深处掘出一孔泉眼，渐成一面安静的湖。锦年说：

　　“应该的。”

　　再无话语。

　　魏离很快领了结婚证。告知锦年，两人都沉默着。锦年说那我们为对方庆祝一次吧，庆祝我们伟大的单身生活画上终止符。

　　于是约好时间地点。锦年一步一摇地在水泥管上跳着，轻轻哼唱：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得太早。来生难料爱恨一笔勾销，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

　　魏离站定，他说锦年你小心脚下，为什么还是莽莽撞撞的？

　　她莞尔一笑。涌起庞大柔软，但未发一语，只是依旧唱着：

　　“风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飘摇。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独自醉倒。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骄傲。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

　　后来又见过一回。十一，魏离出差到锦年的家乡，所住宾馆离她极近。那日清晨，江上尚蒙着一层清凉的薄雾，锦年敲开了魏离的房门。两人对视，不谈从前现在，她夸赞他相片中的那一位，言语苍白到自己都觉可笑。锦年离开时玩笑似的问魏离：

　　“如果现在我回头，你还会要我吗？”

　　魏离犹豫的一刹那，贺锦年已奔出门去，反手上了房锁。她背靠墙壁慢慢滑落，跌坐在走廊尽头，反复告诫自己：一切都已过去。

　　那天的雾特别寒凉，是一个冰冻过的碾，将贺锦年的感觉碾成齑粉后永久封存。

　　曾经，她坐在沙滩眺望，魏离就守在身旁，轻轻问：“冷吗？”

　　最终魏离先办婚礼。声势浩大惊冠全城。

　　锦年去，没有留席，将红包匆匆塞进魏离手心，她说这样真好，来年我的婚礼你也一定要来呵。

　　魏离一脸喜庆：“我必定来。”

　　坐在回程车上，锦年侧过脸装作沉睡，莫名就流了满脸泪。

　　她是欢喜过他吗？在那样的飞度流年，她骄傲如斯，他卑微如斯，在那样的阑珊岁月里，只有他是她真实的依靠。倘若时光倒流，她还会向他提出守候五年的奇怪要求吗？倘若他愿意，她会不会又觉得他是痴傻的，是不值一哂的？

　　过一年，贺锦年也出嫁。繁琐事务堆积，还没忘记通知魏离，他满口应诺说好。到那一天，身披白纱的锦年四下张望都不见魏离身影，笑意中多了几分惆怅。宴席散去，兀自对着满桌狼藉发愣，这时魏离的消息才慢悠悠地传送过来：

　　“新婚快乐。”

　　虽只短短四字，已逾万语千言。锦年骤然觉得万物如新，都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态势。

　　魏离不来，因为他的妻子不允。很久后锦年才知晓原由。知道的时候，贺锦年正满大厅追着孩子喂饭，听见魏离的问候，锦年直起身子，窗外是另一片深不可测的蔚蓝色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