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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米七月 小说《他们叫我小妖精》 火热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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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10275 | 回复43 | 2005-1-27 18:36: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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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胯下之辱》、《我的处女生涯》、《她们叫我小婊子》,在多家网站连载获得超高人气。清华、北大教授惊为天人,因内容大胆露骨而展转多家出版社数年。



作者简介:

米米七月:女,湖南张家界人。出生于1986年,土家族女孩。在读大专。
我是一粒米 别把我看不起 一粒米 一粒米 来得不容易


希望大家有足够的耐心
不多久
你会发现我写的不止是我的十七年
还有我父亲的四十几年
我祖母的七十几年
我的十七年投影到上两辈人将近一百年的空旷的命运上
我想
一本好小说至少让你看到命运最好是看到历史

仅仅写我一个人一辈子
我不甘心



相关评论


  "不管她是18岁还是81岁,写出这样的东西,就配得上作者的傲气。我一直等待着能有一些和我们生存的发生深刻联系的小说,她的作品在这方面令人难忘! "

----格非


  "把肖伯纳、杜拉斯,还有你向他们学舌的三句话都删了吧,你没必要拉这两只死老虎来充大旗,长了别人的威风,灭了自己的志气。个人以为,你现在所表现出来的才华应该已经在他们之上。"

----孙健敏


  "小说简洁透明,成长期的徘徊与烦恼,那种绝望和狂放如一头凶猛的野兽,这是我喜欢的那种小说。"

--- 虹影


  "我真的想立刻去找这个女孩子,去采访她!去发觉她文学上的天赋。真是心痛,想来造化真是,天赋给这个人,不给那个人,都是天定似的。"


----吴虹飞


  "我为我文字中不能有这样隐晦诡谲的语言而惭愧。写这样的文字,简直是我曾经最大的梦想。好孩子,我觉得你无比干净透明,简直看的我心潮澎湃,根本想象不到你会是怎样古怪精灵的女孩子。"


--白雪


  "你的文字很有感觉,就像在大气层外,不过千万不要冲进地球:)"

--某网友
楼主热帖
捷报频传: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1-27 18:36:00 | 显示全部楼层
前言:

这个小说写在这一年的春天和夏天之间。
  写的时候内心狂妄。
  我发誓我要写母性迫害,写暗藏杀机的青春,写一个少女、一座小城、一个家族的成长史。我要它最多像我的故乡那么有名声。
  直到这一年的秋天里,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偷看它,还是激动地认为自己做得八九不离十。在里面,除了我,还有一个抛头露脸的女孩子,堂表。恰好我只有两个姐姐,一个堂姐,一个表姐。堂表是她们两个在我小说里的合二为一。
  不久前我还遇到过表,恰好在西门西里,她躲在她母亲我姨母背后揉搓因为奶水丰沛而肿胀的乳房。
  她向我问好。
  现在她逃离出去了。出逃的道路是嫁作他人妇,为我所不齿。
  堂仍然是个导游、业余画家,还在横冲直撞。她一向知道我在写东西,她向她的朋友们无数次炫耀我。没想到我一下子可以写这么长。
  她要求了我十几次。
  我忍不住给她看了。
  才看了十分之一,她就一个人走开了。
  她愤愤地告诉我:你让黄家蒙羞。最好认识你的人都别认识字。你小说里没有一个是人。我的小说里没有人?
  你可以尽情地否决我,可是你实在无权这么说。你知道我遇见的人那么多,至少经过我心头的人多得多。他们逗留在我的小说里,说话和奔走。
  你马上就可以听说两个具备奇异职业的人。
  一个是盗贼。他每个半夜里摸出来偷盗新坟上的花圈。他来到半山腰上的一个水库里,这个淡水水库竟然生长出来过水母。他蹲下来把花圈上的花朵在水里浸泡。化开了。他带走了花圈的骨架,一个骨架可以在市里的花圈店换到五毛钱。他的早餐永远是昨夜从祭品里顺手拿走的被漆成朱红色的熟鸡蛋。他走在第二天的太阳底下,蛋黄涂满了他的嘴巴,像一只采完花蜜花粉残留的蜜蜂。
  还有一个女人贩子,她不停贩卖她新生的婴儿。孩子在火车上窒息而死,她为了向丈夫交代,砍下孩子的右臂用桐油泡着带回来。还是遭到了丈夫的殴打。原因是他从这只青色右臂大拇指的指纹上破译出该手主人并非他的骨肉。他怀疑她独吞了他们共同拥有的物品出售所得的钱财。这个女人贩子忍无可忍,受到了另一个同性同伙的邀请,开始了互相贩卖。你卖我我卖你,互相轮流贩卖;被卖的人负责自己从买主家逃出来,后果自负;除去路费、食宿费,所得平分。到了有天,两个人都没在回到过西门西。
  这些人都和我父亲同过一张牌桌。我见过他们。我说得出他们的名字来。我常常捧着一只搪瓷缸子,我的屁股底下垫着一张撕开的烟盒或者半截扫把。我细心地看着他们出牌。周围永远是泥鳅一样翻滚的孩子们,枯瘦得动静脉血管像红绿色电线一样缠绕在骨架上的老人们,在两棵树之间的吊床上入眠被吊床的绳索勒起手指粗肉印子的工匠们。我就是在这样下贱的人群里长大的。
  现在我不知道别人的生活正在如何高贵着。
  我反而自鸣得意。难道光凭钱就能让人有贵贱之分?那些向命运示弱的人们,那些归顺苦难的人,我多么热爱你们,决一丝虚情假意,我热爱你们到死到老。我一生都将不停地诉说你们,这次的诉说是为了下一次能更好的诉说你们。
  我决心嫁给所有好心的人们。他们必须像我的亲人们那么好心。
  我的父亲,他梦想着给我饲养一条半匹马那么大的温柔的狗,它是我年幼时期的坐骑,我想到哪里它就带我到达哪里。幼小的我在西门西里被几个高大的石头迷宫般地围困,一时走不出来,他都会着急得流泪。
  我的祖母,门外有一对卖饼的爷孙,神色慌忙。她看出来了,她把他们俩领到我们家的厕所,他们也是憋急了,冲进厕所把里面弄得一地粪便。她却给他们饭吃、水喝。他们走后,她蹲下来来默默地擦洗。
  我的母亲,每次参加完酒席都会带走剩下的酒。瓶盖子丢了,她把手指塞进瓶颈当瓶塞,以防酒气泄露。我们家里根本没人喝酒,她是带给楼上那些房客喝的。
  为了喂养在西门西过往的猫,我们家楼上楼下都是碗。他们身怀一些让我感动得下跪和抽筋的善良。
  我写了好多他们,也许写的是他们的另一面,那也不要紧。
  与此同时我还写了桅。要是你把它当成一本爱情小说看待就好了。我觉得自己也该是时候爱上一个人了。那个人连眼神都很烟波浩淼。他睡梦里微弱的颤抖和叹息都令你心跳个不停。他要是连歇脚的地方都没有个,你愿意像马匹那么静静地站立入睡,只要你们脖颈相交。在我不断生长的时候,小婊子是你们恐吓我的暗号,是你们欺辱我的口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苦难,我的美丽。不然我虽生犹死。
  一个人感到的羞耻越多,她就越体面。——萧伯纳
  如果我不当作家,就是个妓女。——杜拉斯
  在这个世上遇不到你,我早已朝生暮死。——献给围
捷报频传: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1-27 18:36:00 | 显示全部楼层
1. 摘
我是一九八六年生的,二零零三年满十七岁。
  读大一,学校在一个城市的乡下,和家所在的城市相隔五个小时朝西的火车。十七年,没有一天不荒唐、不窝囊。
  在大一我交了一个男朋友,他叫围。
  他是我的第一个人。难以相信。因为我长得还算好看,好看得不清白。还有别的原因。中午我们在一起,我们坐在一个破烂的小饭馆里,碗很大,菜很酸。他快要留级了,心事重重。我说不管你怎样,我无法嫌弃你,甚至我可以陪你。
  你留级,我流产。
  我安慰他,我说嫁鸡随鸡。
  走过来一只鸡。
  我说嫁狗随狗。
  走过来一条狗。
  他说他中午没空...
捷报频传: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皮 | 2005-1-27 19:18: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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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1-31 19:12: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是一九八六年生的,二零零三年满十七岁。
  读大一,学校在一个城市的乡下,和家所在的城市相隔五个小时朝西的火车。十七年,没有一天不荒唐、不窝囊。
  在大一我交了一个男朋友,他叫围。
  他是我的第一个人。难以相信。因为我长得还算好看,好看得不清白。还有别的原因。中午我们在一起,我们坐在一个破烂的小饭馆里,碗很大,菜很酸。他快要留级了,心事重重。我说不管你怎样,我无法嫌弃你,甚至我可以陪你。
  你留级,我流产。
  我安慰他,我说嫁鸡随鸡。
  走过来一只鸡。
  我说嫁狗随狗。
  走过来一条狗。
  他说他中午没空,下午再陪我,如果我不信,可以拿走他的手机或钱卡。我摇摇头,我不想你兑现一句话还要一件抵押,即使你说过的话从来没有兑现过。下午我去他租的房子找他。他的房子在学生影吧、酒吧聚集地的深处。经过一米宽五十米长七十度陡的楼梯。墙壁喷满了张牙舞爪的油漆,好象刚被追债抄家,又好象作者的自画像。强劲的风从入口灌进来企图把我吹滚。楼梯顶上焊满了铁条,纵横交错,像一只鸟笼、一座牢。中途停下来,用脚尖试探台阶,用手遮盖眼睛适应黑暗。
  乐队晚上有演出,现在在排练,扁着喉咙歌唱,几个乐手头发一个比一个长,像栖息在海底深处的海怪,咿呀咿呀的、呜呜哇哇的,一个字也听不懂。
  门口房东的女儿不舍地放下刚才拿牙签拨过鸡眼、用嘴巴啃过指甲的脚丫,赶过来摸黑开灯。开关太多了,足足有两排,摸不准。灯半天打不开,蓝光闪闪的,有触电的危险。这里的水是用电压起来的,你洗头,我用火钳夹住并竖起手臂粗的水管。你举着脸盆接水,脸盆里有一些杜鹃花的图案,接满了水,花朵就浮出水面。水柱子冲到天花板上,溅碎开来,我们在屋子里制造喷泉。
  她说今天你没来。
  她问我和你是不是一个学校的。
  果然你人见人爱。莫非她也想念你,以她的一口龅牙。
  我进不去,把地板踩得劈啪响。
  隔着门和墙,我看见往日里床上、沙发上翻来覆去的我们。我看见房子背后窗户下面的池塘,多少个晚上,青蛙们头戴着浮萍蹲在漂浮的木板上,像飘洋过海的新娘,扑通跳入水中的洞房。我家前后院子里葡萄架上失足的猫,扑通滚落下来。
  我绕到房子后面,一个老人放下一只麻袋,从袋子里掏出一只碗,好象我家里有过这么只碗。碗上有个锯齿状的缺口,他手掐着这个口子,沿着池塘一碗一碗地往水里浇石灰,毒死蚂蝗种上藕。我有点担心碗的缺口会划伤他的虎口。
  闷闷地往回走,远处的一块招牌被近处路灯上的灯箱挡住了上面一截,巨大的一个胎字。赶紧三两步走到灯底下一望,是汽车维修的补胎,虚惊一场。
  回到寝室,强行小便不出来,室友拧开水龙头,让我站在水龙头旁边,哗哗啦啦的水声勾引我的尿。尿意来得慢吞吞的,早知道还不如我自己对自己下面下手。几十滴尿用剪去上半截的矿泉水瓶子装着,瓶子是瓶口开得最大的那种牌子。瓶子的切口有点划手,没抓稳,失手掉在地上,跳了好半天,才被捉住。引起围观。测完了从五楼浇下去,降落在过往的人的头上。一个人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以为要下雨。瓶子留下来,夹在胯里有助于塑身。最近有室友总结,胯间放得下一个拳头的下半身穿内裤最好看。我们信以为真,平时在寝室里站着,胯里都夹了一把折叠伞或者一个装辣椒的瓶子。
  抓了一把瓜子,磕的瓜子壳往瓶子里丢。边走边吃,讲究卫生。
  室友说尿的用处就是多,她得了眼病,她蹲下,让她的弟弟站着把童子尿淋在她眼睛上。围也说过,童子尿很珍贵,他小时候在河边玩,一个老人拿几颗豌豆换走了他的半碗尿。我捶了半天肚子,慢慢睡着了。来到一个梦里面,你在这场瘟疫里死去了,我跑到你家强烈要求为你续香火,《知音》惊闻,前来采访我。
  十七岁,一夜成名。



  我爱你,爱你用过没冲的厕所,余香缭绕。爱你发黄的牙齿、眼睛里的血丝,年少的沧桑。爱你伸不直的手指、并不拢的腿,编织进我的骨架,合二为一。
  我把手臂连起来圈成篮框让你投球,边后退边让你投,百投不中。你蹲下来用手为我揩去脚上的尘土,我的脚偏要踩你的手。我从食堂里偷来好多双筷子,你给我劈开筷子做风筝。风筝做得太难看了,像一个人发脾气时扭曲的脸,风再大都难以飞起来。我们把两只气球分别放进学校两个一人多高的花瓶里。其实我每天早上吃完早餐的包装袋也全丢在那里面,每天中午路过的时候都去扯一下花瓶耳朵上的耳环,两个花瓶,四只耳环,哪只临时隔我手近我就扯谁。我们站在舞会的啤酒瓶堆上滑行着接吻,吻得骨碌骨碌。我们去郊外农民的水果田里看鸡冠子形状的草莓和拥挤成一葫芦一葫芦形状的蜜蜂。我们照完所有的镜子,走完所有的楼梯,在黑暗里像挑选房间一样挑选教室做爱。我们坐在寝室的上铺里互相给予耳光,直扇到脸红,口水都打落下来。我们把脏内衣合在一个盆子里洗。你随手留在我书上的几个繁体字我都恨不得拿去过塑和装裱。
  我们坐在学校缓缓的后山坡上,半山坡已经被学校附近的饭馆瓜分了,每个人都开垦了一小块地,种学生平时吃的蔬菜,饭馆和菜地一一对应。把学校产生的粪便引过来施肥,臭气熏天。
  
捷报频传: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1-31 19:1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千万别小看这个男人,别以为老人从来没年轻过、丑人从来没美好过、恶人从来没慈悲过。早生二十年,谁担保我们不爱上这个男人。
  二十年前,这个大庸城就这么一条梨水河、一条马路、一辆卡车。
  二十年前的路上,有的是女人追赶他的单车。他的袖子快卷到肩膀上了,露出新买的表。骑骑走走,她们追了几十里,看车、看表又看人。
  二十年前的照相馆,总是失窃他的照片。
  他是这个城里的第三美男子、第一才子。才华受到美貌的邀请,美貌得到才华的补偿,这个男人不同凡响。
  他的眼睛细长细长,眯成月亮,眼皮在二十几岁的时候神奇地由单成双。鹰钩鼻,鼻梁上有一道青筋。上嘴唇薄成一条线,下嘴唇粉红而饱满。长着如来的耳朵,耳垂极大,好象是用手拿捏出来的。他的耳廓上有火柴头大小的坑。他生下来耳朵上长了一道一寸长的肉齿,这个肉齿如果长到现在的话,也许能够挂一个几斤重的塑料袋子。他母亲看不顺眼,趁新生的他肉还软着、还热着,用手掐掉了,吃进肚子里去了。结了米粒大的一个血痂子,两天就掉了。反正这些肉都来自她。她向来不是个手软的人。
  隔了二十年。
  应该安排围和他见上一面。应该是狭路上、独木桥上。
  他是年轻的、富贵的、骄傲的,他是衰老的、潦倒的、丧气的。美貌让他们似曾相识、有迹可寻。
  他们谁也不停下来,为了争夺一个女儿的爱,等待着冲撞。谁也没有落水。他通过了他,他也通过了他,相安无事,就像一道光通过了然后削弱了一道光。他恐吓着他、讽刺着他。做父亲的突然明白,他一手安排的、世界上最后一个爱他的女人也背叛他了,离他而去。他的女儿和他一样,是个好色之徒,她从来没有这么勇猛过、虚荣过。她受了另一场美貌的拦截,这场美貌叫围。
  围早已见过我的祖母,他假装成我的班长陪同我等家长,远远地站着,还搓着手,只恨没借一件西装。他有这么害羞。
  我祖母去了西双版纳,她挂在嘴上一辈子,看了几十年的地图,终于这次成行了。她来回都要经过我读书的城市转车,我去火车站见她一面,还有我的外祖母。回来时她给我带了一只金色的凤、银色的凰,一看就是便宜货,要不了几块钱。其中金色的那只是一块怀表,链子很短,她随身带着,从脖子上笨手笨脚地取下来,我帮她扯。在围看来,粗暴地像抢劫。我对他笑,习惯了,对于亲人,我们从未温柔以待过。
  他开玩笑说他开始害怕和我成为亲人了。
  她在火车上发了病,又遭到巨毒的太阳暴晒,衰老、耷拉。
  围说你很像你祖母,单眼皮,你老了大概就像她那副样子,她看来很善良。你外祖母很精明,我不太喜欢。
  他突然想看看我的父亲。
  他跟我很像,可是我没有他好看,这个世上除了你,没人有他好看。



  二十年后,他的妻子常常几年不给他添置衣物。
  有一些来历不明、半新半旧的衣服是他母亲到外面捡回来的。只要不是夏天,他就穿一件黄绿色的军大衣,有几斤重,是他做过保安的二哥给他的。
  市中心的广场驻扎了马戏团的大帐篷,像一夜之间长出来来的笋子、城堡。他下班以后一个人跑去看老虎骑马。我跟踪他到帐篷外面,我听见口哨声、欢呼声,最后一排人懒散地靠在帐篷上观看表演,一个个滚圆的头抵在帆布上。城堡好象是用圆形的石头堆砌成的。帐篷外面搭了两米高的木架子,架子上木板稀疏,人都漏得下来。两个女郎穿着乳罩和三角裤摇摆不定,肚脐上贴着亮沾沾的金色纸片,椭圆形的,有指纹那么大。她们下场的时候裹着披风,披风是夜间偷了街上的彩旗拼成的,裁剪得上面的广告前言不搭后语。都是拐骗来的姑娘,人身遭受威胁,以为自己的动弹系着家人的安危,不敢逃跑。
  两个姑娘之间放置着一个一米多高的花瓶小姐,据说生下来没有形态,只有薄薄嫩嫩的肌肤如同一张包袱皮包裹着几样独立成型的内脏,遭到家人遗弃,被好心的医生加工,常年居住在一只景德镇出产的大型陶瓷花瓶里。样式跟我们学校摆的、我最喜欢欺负的那两只花瓶一样。谁给她胡乱扎着一根麻花辫子,毛毛糙糙的,垂到瓶颈处,绕了瓶颈一圈,又继续垂下去。肺活量还不小,可能内脏数目少,肺脱颖而出。张口闭口就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在想为什么叫她小姐,难道她还有子宫。花瓶是特制的,瓶底有个嘴巴大的孔,用塞子堵着,像一个存钱罐。定期把她在瓶内排泄的粪便吸出来。洗澡的时候用一桶中药兑的水从脖子上灌进去冲洗,拉到太阳下面晒,像是在蒸一瓶子肉。
  一些年老的侏儒扭动着、互相袭击着,身高在我胸部以下。他们头部和上身的比例正常,单单下身长度好象只有大腿、少了小腿,造成了他们的短。。
  奇形怪状的婴儿们,长尾巴的、连体的、头上长瘤子的、缺手少脚的,倒立在坛坛罐罐里的防腐水中远远发散出腐烂的气息。
  他常常故意说错当天的日期、星期,让我母亲纠正。甚至他开始反穿衣服、不拉裤子拉链,让她耻笑。
  他想方设法取悦她,她竟然嫌弃他,不愿意他在人多的地方和她同时出现。一次在一个亲戚的饭局里,她百般阻止别人喊他来吃饭,她料道他肯定要穿着那件军大衣出现,她觉得他给她丢人了。
  什么时候轮到她来看不起他,这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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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1-31 19: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位少年外出放牛,营救了一只青蛙,青蛙给了少年一个宝藏的地址。这个故事是他听一个老人讲的。
  他几岁。老人我们叫她胡大太,她长了一脸的大黑麻子,就像麻将中的九饼。她专门替人照看孩子,她爱好孩子,自己生过九个孩子,收养过一个孩子,还有一个是在尿桶里生的,却没有一个成活。她生最后一个孩子的时候,旁边的人说帮她驱邪,给孩子手脚上涂了很多桐油、喂了很多桐油吃,孩子只活过半天就抽筋死去了。她男人吃鸦片,在外面胡来,身上有一种脏病,根本要不起孩子。
  家里一桌别人的孩子,满眼都是孩子,哪有什么肉吃,她惟独在他碗底埋了一块腊肉。为此,他向她多次承诺:她就是他的亲人,他就是她的孩子,她要是老得走不动了,有什么要求、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他,他要赡养她。
  他十几岁文章被红纸黑字地贴出来,引起轰动。那时红纸很贵,老师平时表彰人,最多是小心翼翼剪去红纸的一角、剪成一朵花,拿这朵花来奖励人。却舍得为了他的文章花一大张红纸。
  他在学校的话剧里一人担当两个角色,一个是从舞台右边扛着锄头走过的农民,一个是从舞台左边扛着枪走过的战士。他的口袋里有张退稿信,他已经开始试着投稿了,写了一篇关于战争的小说,小说的开头是一只绿色的翠鸟冲向天空。编辑认为他的小说有几处不妥的地方,给他圈出来了,退回来让他改一改。他有些气恼。在路上他遇见一个摸骨算命的瞎子神算,瞎子赞不绝口他的手指,而且分文不收。他开始得意起来,把退稿信扔在尘土飞扬的路上,不相信自己的文章无处发表。
  他二十几岁下放到一个小山村。开始唱自己写的歌,被村里几个力大如牛的姑娘追赶。三十岁的他穿着背心在院子里看书,背心上烂了几个小洞,小洞簇在一块,像一只小动物的脚印。我扯了很多拳头大的大力葵戴在他头上、插在他背心上的洞里。在他的肩膀写粉笔字,把我的一副塑料耳环戴在他耳朵上。我叫很多周围的孩子来笑话他,他不舍得惊动我、责备我。最后他指着我们新楼房的一扇窗户说某年某月某日有一本著作要诞生其中。他四十岁了。工作上有些不顺利,遭到了排挤。他不服气,给上面的人提了很多书面意见。他把意见改了一遍又一遍,还到街上花钱打印下来,让我用普通话像播音员那样大声朗读了一遍又一遍。很多排比句、成语从我的嘴巴里跑出来,它们让我觉得滑稽。我来了大学以后,他心血来潮,用文言文写了一个《西天问佛》的小故事,准备投给《故事会》,怕我耻笑他,他写信寄过来叫我指教。客客气气的,什么时候他也学着谦虚了。后来,开头的那个胡大太找到了我们家。她八十多岁了,她自己收养的一个孩子霸占了她的一切,不再承认她,皱纹在她的脸上编织成网,网络着她的大黑麻子们。他很为难,他连自己都快要别人养了,怎么养得了她啊。
  他只好替她联系了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幸福院,就在西门西的一端,替她办了入院手续。她也很顺从。
  走的时候她把两只陶瓷罐子送给他。他小的时候被她照顾的时候就见过这两只罐子。以前有四个大小形状类似的罐子,对称地摆在她家一进门的柜子上。一个被他二哥捉鱼拿到河里装鱼打破了,碎在河岸上。一个被他拿去捉一种虫子弄丢了。二哥挨了打他没挨打,使他产生错觉,觉得两个罐子都是他二哥一个人打烂了的,而他没有参加。在他们手上失去的那两只罐子是一对,上面好象描绘的是金黄的蜻蜓、雪白的莲花。现在剩下的两个罐子,外面是些细碎的纹络,没有具体的图案,反而里面的底上描着两只人参娃娃,白胖白胖的,两颗头上共同盖着一片山字形的树叶,并排坐着、探头探脑的。
  他手里提着两只罐子,不知道为什么收下了它们。可以用它来装盐或者茶。流了泪,他说他这辈子果然完了。完在懒上、完在倔强上、完在在苦难和曲折中不懂得如何迎救自己的青春上。
  我想起那个高大有力的他,顶着我,走过人群。他给我讲故事。
  他讲到,不知哪个朝代,拜了一个九岁的宰相名叫甘罗。年纪太小,面见皇帝还是父亲顶着去的。
  皇帝笑着出对,子将父作马。
  甘罗答曰,父望子成龙。
  他又想起来什么,他确信他根本没有完,他不是还有他的女儿啊。
  他对我说,我的女儿,你要在写作的血脉相承的枝头上,替我开一朵花。



  你知道我多么难过。
  在我年幼的时候我多么迷恋他。只要他开口说话,无论说什么,我都舍不得走。我可以站着听到半夜里也不知疲倦不移动一下。我太小了,不懂此刻她正在床上羞于启齿地等待着他。她开始怀疑女儿是个祸害,离间着她和他。女儿的长大花光了她的积蓄,使她连装扮的钱都舍不得花,没有捞上什么好处,反而成了她和他之间的威胁和阻隔。
  不能怪我,明明是他对我的演讲欲大于他对她的性欲。或者是他的阴谋,年轻时多少女人围绕着他、吹捧着他,如今都离他而去了,他是不堪回首的。他上了年纪,想不开了,故意制造一些事端让身边仅存的三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一大一小一老一少,连他天真的女儿也派上场,供他利用。他真够卑鄙,他故意亲近我、对我好,让她受不了。她偏偏又是个无知到连女儿都妒忌的人。
  他料定了她、算死了她。
  她经常咒骂我,她诅咒我的鹰钩
捷报频传: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1-31 19: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她走开,走到没人的地方,不是为了寻求安静,只是为了放一个不声不响的屁不被追究。她会为来不及走开当众放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屁忏悔好几天。她移动位子、吮吸手背,不小心弄出类似屁的声音,她都会多制造几次看似意外的同样的响声来作出解释。她连做爱时都警惕地夹紧肛门。
  她和他躲在毯子下面,他像一只河虾弓在她身上,他求她,他让她打开身体,他受不了。她全身都在战抖,她的身体太紧张了,没有出口。僵持了一会儿,他轻轻地舒缓地放了一个屁,他一点也不惧怕。她闻到他肠胃的气息,觉得很清新,她一下子被打动了,全身软弱下来,她放了他的行。
  他是多么信任她,他拿她像亲人那样对待,没设防过。
  可惜当年的她多么信任她的父亲,可是她的父亲,打击她、摧残她。她就是这么被摧毁的,在意想不到的脆弱上。
  她怎么可以嘲弄他拒绝他,像她的父亲那样狠心。
  这是她的第一次,也是他的第一次。他协助她在毯子里面寻找乳罩、一只袜子,拾光地上一大朵一大朵的卫生纸。他去小便,她听见他上厕所虚掩着门。他很害羞,知道她在床上,暂时不会跟过来偷看他小便,但是又怕显得避开她、区分开她。一串水响亮地落下地,让她感到水一样的温柔。
  还是母亲打她的那个夏天,还是跟父亲有关。她在厕所里几个小时出不来,停水了,她的双手沾满了粪便,不敢碰任何东西,她用肘子敲打门的背面。敲打了好半天,她听见父亲从门边移动过去了,可能出去打麻将。
  她喊他留步,让他到水池子里帮她打一桶水,放在厕所门口就好,他再去打牌也不迟。他不耐烦地拒绝了。
  她尖叫着求他,他都不管。就像不会游泳的她落水,他举手之劳而不救。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生了痔。
  也许一直都生着,此时此刻才暴露出来。角落里有张凳子,盖着半截报纸,报纸上有一则十号宋体字的新闻,父母偷看黄片,儿女做出傻事。家里没有马桶,我祖母坏了一条腿,久便不起,把凳子凿穿了,架在便池上。
  她厥着屁股伸长腰把凳子拖过来,学我祖母那样老态龙钟地坐着,不久就睡着了。她梦见吞吃了很多枇杷,没有人告诉她要吐枇杷籽,拉不出来屎,屁股朝天,我祖母拾来一截带刺的树枝,不停地替她捅,不停地捣。
  是遗传还是传染。我祖母的痔疮很严重。便不出来使她的肚子经常鼓胀,无法蹲下来,像个孕妇。每个月有几天上火,使她的痔磨出血,不能穿内裤,鲜血淋漓的,像没有绝经过。还有堂表的母亲,也有严重的痔。
  堂表的男朋友换了又换,她母亲接受不了他们,反而有个其貌不扬的被她母亲接受了。他第一次到她家给她母亲提了治痔疮的药丸,使她母亲看出了他的体贴,他从她母亲那里获得了与她交往的资格。以后堂表同此人分手,此人要回了药钱。
  我的祖母生性大大咧咧,当年全城只有我祖父的工资加上她的工资才每天吃得起肉,她招揽了很多妇人,只要她们为她炒肉做饭,她们便可以一同来吃我家的肉。在这场富足生活的炫耀中,从乡下赶来的胡大太再次以厨艺胜出。
  她懒惰到吃剩的东西、看完的报纸、用过的剪刀,随手扔在床上、地上,她吃不完的浓紫的提子一颗一颗散在被单上,猛一看是一颗颗滚落下来的涂了紫药水的痔。人真是滑稽,几条要紧的通道会聚在一起,痔完全是喧宾夺主。
  我害怕做爱中的他看不惯、看不起她的痔。幸好她的年轻,使它存在而不顽固。它们最多有她年幼的乳头大小,时间长了就自然泄气了、消失了。也许他早就触摸到了,也许从没察觉,总之她还可以亲近他。
  我的祖母是个口不遮拦响屁滚滚的人,首尾呼应了她为人的笔直、一致。她以前送给某人一张桌子,后来不齿此人的某些行径,直接跑到此人家里搬回了这张桌子。你很少见过这样为人的人。她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就像她随时随地都敢放响屁。可能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憋不住。不管什么话,再怎么不堪入耳她都说的出来,想到了就非说不可。她总是头头是道。
  什么男儿头,女儿腰,只能看,不能捞。一个鸡蛋吃不饱,一个名誉背到老。什么衣服要穿烂,不要被人指烂。饿死不吃猫的饭,冷死不烤佛的灯。什么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街边无人问。风吹来的不要,浪打来的不收。什么你做不了这个牛,就别误这个春。北京买马,南京配鞍。
  她逢人就诉说痔疮的痛苦。
  她会例举一些她认为和她同病相怜的人们,甚至当着一个女房客面例举过我,让我无地自容。
  她给你讲她在公共厕所里看见一个子宫脱落的女人,上厕所一手提裤子,一手提翻脱出来的子宫,免得垂到便池里蘸着屎尿。你听起来完全是提着一串下水。她说蛔虫,用瓢瓜、饭碗为量词,用筷子比较蛔虫的长短、粗细。她讲到怎样治疗滴虫,讲用鱼丝系住一块腥臭的猪肝,要系紧,不然猪肝就会让滴虫拖走。说得滴虫跟一群蚂蚁似的。猪肝在阴道前拖来拖去,散发腥臭,勾引滴虫出来吃,她说滴虫泛滥起来可以把阴道吃穿同肛门连成一片,屎尿不分。
  人家找我母亲,恰好不在,没找到,人家问她我母亲去哪里了、去干什么了,她完全可以搪塞一下,随便说去哪里了、干什么去了。她倒好,却认真地回答到她儿媳妇去厕所了、去洗X去了。尤其她把洗说成抹布的抹,把清洗一个器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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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1 17:22:00 | 显示全部楼层


  祖母识字,年轻时好学,跟祖父读报、写信,自己又肯摸索,认识了不少字。跟她喜欢左右人领导人的性格有关,她有阅读出声的习惯。
  她生怕她看过的东西你没看过、她注意到的东西你没注意到。她喜欢考别人,小时侯看天气预报,考我各个省的省会。现在喜欢让人说出五大湖和五岳分别是哪五大。主要是考当了导游的堂表。大学以后,她在电话里给我读过一首关于如何长寿的顶真诗。明明是个一无所知的人,却又摆出无所不知的样子。
  祖父死得早,他生前管过一个文化馆,又管一个煤矿。他的葬礼都是在那个煤矿里举行的。黑漆漆的、脏兮兮的。他如何疼我,我已经不记得了,据说他从来没抱过自己的后人,唯一抱过的就是我。跟他儿子一样,照看那么多孩子,唯一没有弄丢过的就是我。比我大的小孩子掐哭了我,他一定会为我报仇。听起来他一点不像个老人,反而更像个孩子。我只记得有一天我和堂表跪了很久,我们的周围挂了很多条幅,瞌睡都来了,胡大太叫我们不要跪了,去摆着大圆桌的地方吃饭。
  我至今受了他的益,我祖母坚持出钱送我读大学是他的遗愿。祖母在来信里说为了什么家培养人才她心甘情愿。字迹太潦草了,分不清是为黄家还是为国家。我对对他的遗忘表示羞耻。
  后人对他褒贬不一。
  他应该是个善良的人,不杀生,打起儿子来,却是放进箩筐里用扁担打。他生性孤僻,从来不去别人家,只是邀请别人来自己家里下棋。他很小气,吃一种饼,一只手把饼往嘴巴里送,另一只手在下巴下面接着,孩子们在他手下别想吃到一点饼的粉末。他长期吃肉、红糖、鸡蛋,得了癌,他癌症晚期时,药水打进去时是蓝的,小便出来也是蓝的,前后蓝得一样明亮。体内已经没有多余的水来稀释药水了。
  据我父亲讲,当时祖父和祖母的工资是多少级,加起来全大庸城第一高。我父亲乘火车丢失一只帽子,人还没下火车,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什么时候丢了帽子,帽子已经有人恭恭敬敬得送到府上了。
  小学时我代表梨宾小学去参加大庸市里的演讲比赛。
  我的父亲指着其中的一个派头很大故作姿态的评委说以前这个人在你祖父管的文化馆里打锣,每天下午都要打几个小时的锣,现在反而成了大庸城的文化名流。
  文革时候祖母当上了造反派司令,资历是曾经上京告过御状,告倒了一起去互相告状的劲敌,一个屠夫。
  屠夫在天安门前遭到红卫兵毒打,连连叫唤,不要打我,我是革命的杀猪工人。她发动了几次武斗,削平了几层楼,腰上捆着一根石油鞭子,见人就打,手榴弹不离手,听起来都很硝烟弥漫。
  祖父是一派的头子,相比之下显得温文儒雅。他的堂兄在另一派里不肯过来,成了夫妻俩的死对头。祖父对革命十分忠贞,他拖着一队人马从乡下返城,骑着一匹年轻的马。他的堂兄被人按在岔路口上私自枪决,枪声响完了,他都没有跳下马。走了过去,吭都没吭一声,头都没有回一下。他的堂兄也不屑开口求救。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仇恨浇灌着他们,他们一个比一个心狠。直到他生病住院的时候,闭着眼睛,小声喊过一次他的堂兄,好象他堂兄来探望他来了,泪水连涟的,应该是在梦里头。
  她一生拥护着这个党派、歌颂这个党派,到老都没有被容许进入这个党派,遭到了儿子的耻笑,这大约跟她文革时期太猖獗、间接闹出过人命有关。
  我父亲遥想当年的风光,他以前住的大院就在现在的市中心搞马戏表演的那块地方,大院门口驻着四个兵,他进出四个兵都要对他点头哈腰。他和围墙外面的孩子打石头仗,隔着一堵墙,只能通过喊声辨别对手和对友。石头有馒头那么大一个,格外重,像铁那么重,一个石头扔过墙去,打晕了一个出门喊孙子回家吃饭的老人。机缘巧合,这个老人竟然是我在梨宾小学的一个同学破嘴的祖母。和我父亲以石头对打的孩子就是破嘴的父亲。其实当年这个小城就那么几个人,哪怕几个人又繁殖出几个人,都清得出来龙去脉来。老人一家哭的哭喊的喊,涌进来评理,被卫兵用枪歪歪斜斜地挑在门口。他躲到一个撤走的施工队留下的、借助一棵大树和一堵围墙搭成在半空中的施工棚里,不久老人醒了过来,独自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走了,人群解散了。
  他父亲走到那堵墙下面,对着那棵树漫不经心地喊他的名字,是用家乡话喊的。他早知道他在上面。他假装不知道他躲在哪里。
  这是在他记忆里他唯一的一次徇私,唯一的一次温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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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1 17: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把进城之后的自己形容得像个纨绔子弟。
  而在堂表的父亲口里,后进城几年的弟弟刚进城那阵子完全是个乡巴佬。他抢劫过城里孩子的两只可以拼成X形状的磁铁、一只青石榴,到处捡别人的过滤嘴烟头。一次捡到一个鞭炮,没有把它和烟头分别放在棉衣的两个口袋里,未熄灭的烟头点燃了鞭炮,炸烂了他的新棉衣。他连看一场电影都感到稀奇。
  我曾试探地问过当时的情景,他闭上眼睛假装不记得了。后来又主动找我说过,当时胡大太有个重病的侄女在城里,吸过鸦片,烟瘾很大,他是为了她。
  进城的当天他记得。
  他和胡大太一起。是个下雪天。雪要下不下的,稀稀薄薄。
  中途有个陌生的好心人要求帮他们拿包袱,遭到了拒绝。
  他们先是坐船,看见村里一个临村正挨批斗的地主儿媳,散开着头发、大着肚子,躲在船上想逃到城里去。船行驶到碧绿的河水中央,一个人不紧不慢得抄起船上的篙子掷过去。篙子尖上镶着铁,闪了一闪,像一个人眨了一眨,飞出来的银白色的眼光。篙子飕飕地刺进她的肚皮,是从侧面刺过去的,她还来不及掌着一根木头站起来。她的血流过了好多人,一溜溜地流到了他的脚边,流成一张鱼网或者一张地图的形状。
  他告诉我,他的脚早被打湿了、冰冻了,懒得移动。但是我知道他的心一直乐于躲开那些血。
  他们下船了,他看见船夫不情愿地在河里打了几桶水泼到有血的地方,嘴巴里还骂着话。沿着梨水河走,他想到这个冬天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到河边捡几个滚圆的、不大不小的、他能轻易搬走的红砂石头。他把它放在火坑边,烤热了,越来越红,像几只大红薯憨头憨脑地睡在灰里面,脸红彤彤的,盖着半身灰。可惜没能散发出屁一样的香味。有几个耐不住高温,抱怨地炸开了,啪啪地响,吓哭了他表侄子。剩下的两个他从中挑选了一个,把灰用他表侄子的尿片掸干净,包住,晚上放在脚头暖脚。家里好多人,最后一个石头不知道留给了谁。
  他在堂屋里负责照看他表兄的儿子。他的表侄子睡在摇篮里,他摇啊摇,心思却不在孩子上。他琢磨着母亲托人送来的蔗糖,一饼一饼的,一共是两饼,一饼有脸那么大,被他外祖母收在里屋的柜子里。外祖母正在屋外晒太阳、缝东西,眼神耳朵机警得很。他拼命摇了一下摇篮,摇篮猛烈地摇到尽头,被堵截回来,都快要把小表侄子簸出去。趁着摇篮急促的、嘎吱嘎吱的叫声,飞跑到里屋偷走了一饼蔗糖,放在怀里,把两个衣角捆紧。等他回到摇篮旁边,摇篮还没有停止摇动,仍咿呀咿呀地哼着,他接着摇。被惊醒的小表侄在摇篮里愤怒地看着他,手抓了几抓,只恨不能说话去揭发他。他笑嘻嘻得把一根手指用口水打湿,伸进怀里的糖饼上擦了擦,再取出来涂在小表侄的嘴巴上、舌头上,逗他、贿赂他。
  晚上所有的孩子都挨了打,除了吃到了糖的他和小表侄。
  他的外祖母自作聪明,坚持给他做证,装出公正无私的样子,说他一个下午都在照看孩子,摇篮声没停过。
  他晚上起来假装上厕所。
  我在大学图书馆里看侦探小说,看到高明的杀手在人去楼空时播放钢琴曲,制造不在场的时间证明。
  读到这里我想到了他,扑哧一笑。
  他的表嫂瞌睡大,翻身的时候把跟着她吃奶的表侄子压死了。他觉得他表嫂演技太差了,她应该是天亮时就发现了孩子的死,可是强忍到傍晚时候才哭喊起来,造成大人出去干活、孩子无人照看被被子闷死的假象。
  一个新生的婴儿,不通人性、任性的很,一天都没有啼哭,也未免太懂事太争气了,何况孩子死后比活着的时候扁了一些。大家心里都明白,亏她还吃了几只乌鸡。那几年他的舅母和他的表嫂比赛坐月子。一辈子一直生到生不出来为止。他的舅父动不动就说我只会生产,不会生活。
  吃晚饭的时候,大人们安排他一个人去埋他的表侄子,因为表侄子一直是他带的。他偷偷抓了一把饭捏在手里。在路上吃了。他看着表侄子,觉得死了还好些,用不着受苦、挨饿。表侄子装在一个竹子编成的破簸箕里,几根竹篾拱出来刺进他的肉。短小的手脚都从漏洞里掉出来垂到地上,脑袋扁扁的,眼珠子都快迸出来。他把他的眼珠子往眼眶里试探地摁了摁。眼珠子好小,像一只鸟的眼睛。有点滑,有点湿。他提了一会儿,又在地上拖了一会儿,看见表侄子的手脚磨破了,又把簸箕在背上担了一会儿。选一个牛和狗都少来的地方,捡一截粗壮而尖锐的树枝子,刨了一个口朝上的钟形状的坑,把表侄子简单地折叠了一下,投进去,把土赶回坑里。他站在翻动过的新土上跳了好多下、踏紧、用脚擦平,撒了一种隔绝气味的叶子们。他在附近转了一圈,看工程半天没有遭到破坏,打算回去了。走到半路上想起家里人交代簸箕还要拿回去装粪和豆子的,又摸黑沿着原路回去取。到了家饭已经吃完了,果然忘记给他留。
  没有一个人为死去的孩子落泪,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孩子。死了大不了这次又生。他们总是打他,吊起来打、用刀背砍,他们舍不得打自己的孩子。他们用养他的钱养了一大群自己的孩子。他永远不能原谅他们的是,他的父亲来看他,给他买了一双塑料凉鞋和一块钱。他把这块钱做了记号,藏在床下面的稻草里,又藏在墙里,一会儿就不见了。钱没了也算了,就算在他手里,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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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1 17:24: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他说当年我母亲就是看中了他的这个家,她嫁过来三天之后回娘家,头往碗柜里一伸,鄙视起来起养了她二十几年的饭菜。
  他说他的岳母极端小气,嫁女儿娘家要出几个人陪送新娘到婆家来,必须是少女、处女。你外祖母照规矩挑选了几个人,婆家需要拿一点钱打发每个陪送的女孩子。当时同行的价钱是一毛钱,你祖母出手阔绰,每人给了一块钱,这些女孩子妒忌死你母亲了,只恨嫁进来的不是她们。等她们欢欢喜喜地回到你外祖母那里,你外祖母正拦在大门口,一个个要搜身。她说你们要搞清楚,是我嫁女儿,不是你们嫁女儿,你们也不是我女儿,更不是嫁你们,你们凭什么拿大钱。
  堂表也曾表示过我外祖母的小气,说有一回在路上碰到我外祖母正在吃一个粽子,看到了她,还把半个粽子藏在背后对她笑。
  等到你外祖母的四个女儿嫁完,我估计你的三亲六戚也就流失完了。
  我问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娶我的母亲。
  他笑着说年轻时太风流,使他臭名远扬,规规矩矩的没人肯跟他。
  这样说来他太黑心了,自己都不是什么规矩人,还要求别人规矩。我外祖母更是狠心,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还有一个说法,当年我祖母和外祖母在山上捡桐籽遇见了,爽直的祖母提议为剩下的儿女们相亲。而他们两个也确实有缘分,早在高考恢复那年,他参加高考,语文有一道题目,填嫦娥奔月的嫦娥。她的名字里刚好有个娥字。
  他那时候就见过她。他在那一年那张试卷上就见过她。
  不过当时那么多人参加高考,填对那道题的也不少,凭什让他负责。凭什么她要嫁给他。他站在她家里的菜畦里,担了几天的粪,人都晒黑了。眼看着菜都长出来了一大截。才远远看见一个姑娘慌慌张张跑过去,他想了想,觉得还可以,就点头答应了。后来才知道跑过去的是我的阿姨。这么说来她为了嫁给他也耍了手段。
  两种说法都不可靠。
  当时他还是有剩余资本挑剔的,一定是她不至于委屈他。可是他一定不爱她。甚至他告诉过年幼的我,我出生的前几年,他实在无法忍受她自私和多嘴,他一天就想着如何弄死她好再娶。比如他下掉单车上的几个螺丝,邀请她去一个地方玩,只要他开口说这样的话,她欣喜得不行了,没有什么不肯的。他带着她,车骑得歪歪跨跨。他还要分散她的注意力,不引起她的警惕,一路上给她讲笑话。
  要么骑到人最多的马路上,迎面来了一辆大卡车,他指使车顺势倒向它,先涂点她的血在自己脸身上,然后再假装积极抢救她。要么骑到梨水大桥上,他知道有截栏杆松动了,车向着栏杆冲过去。他听说她不会游水,不知道是不是装的,反正他擅长憋气,沉到水里几分钟都没问题。他攒了一些钱在皮鞋里、墙壁里、柜子底下的空酱油瓶子里,打碎瓶子就可以拿到现金,随时准备一去不回。是我的出生挽留了他。
  他突然觉得孩子都有了,他是不是该适可而止了。
  据说我小时候奇丑无比,额头突起得好比一个悬崖,下雨都打不湿眉毛,眉毛还没有长出来。按道理说他更应该心寒、去意已决啊。
  他爱慕的人现在应该在大庸市里面做服装生意,租着两个当街的豪华门面。她割了双眼皮、烫了头发,她大他三岁,名声狼籍,是个被全城传说的女人。
  她年轻时跟着两个来大庸城表演的马戏演员出走了,去了半个月,被家里人沿着铁路追了回来。
  他记得他的情敌,诱拐她的两个男人。他们的皮肤比女人的还白,一边一个在帐篷门口收门票,要是你不交门票想蒙混进去看节目,他们的力气就比男人的还大,一人扼断一只你的手腕。
  半个多月,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那半个月,这个城里的多少男人偷偷地为她哭泣。
  她嫁给一个铁路上的人,现在听堂表说她成了市里某个要害人物的情妇,每年秋天都换一套红木家具。
  我在书店里遇到过她女儿的一次背影。是堂表告诉我那个女孩子是她的女儿的。我非常想看到她的正面,我就丢下书去追,我追赶了好久,就像追赶我的一个分身、一个倒影。他是不是该庆幸,他就算得到了她也养不起她。不过他能娶到她,她本身就能够激发他奋发。也许一切又有转机。
  再生天地。
  我和他路过她的服装店,我看见她给模特整理和搭配衣服,跟模特高得不相上下。穿了高跟鞋不穿丝袜的腿,梗出一道道青筋。瓜果再鲜美,放久了体内的脉络也开始纠结。她夸奖他的女儿长得美,甚至用了有其父必有其女。
  她真是有气量、会说话。
  他说再美也没有你老向美。
  他真蠢,叫她老向,怎么不叫她小向。
  他是赌气啊,事到如今他报复她年轻时对他的辜负啊,微微地讽刺着她的韶华已去。他爱她,你该看到他在她面前自惭形秽的孩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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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1 17:24: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我有一张三人照带到我的大学里。不是为了睹物思人,是为了炫耀我年轻时的父母。那是一九八七年,我快两岁,他二十九岁,她二十六岁。响应晚婚晚育,双方加起来大于五十二岁才能结婚。
  三个人一起蹲在照片里。我蹲不稳,被他逗得合不拢嘴,看上去头重脚轻。以我当时的智商根本听不懂笑话,而且我天生不怕痒,天晓得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乐成那副德性。她手臂滚圆,折断一枝桃花。蹲着看不出她的高度,她很高,比现在的我只矮两厘米,一厘米是短在脖子上,一厘米短在脸形上。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姑娘在营养不良的岁月里,长这么高实在不易。
  可惜她是单眼皮。我讨厌单眼皮。我也是单眼皮。比别人少一道褶皱都让我觉得低人一等。我父亲说单眼皮是贵族,你看看黄二,通人性的动物基本上是单眼皮。我讨厌他拿狗和我比较。
  堂表听我父亲回忆家世,全是愤恨。
  当年,她说当年,只要祖父祖母肯留一张发行量不大的邮票或者一枚少见的领袖像章,现在变卖,就是一笔巨额财富。
  她举了很多例子,比如民国,一户人家好心收留了一个病危的宫女,从宫女的遗物里找到一只绣花枕头,拆开了得到了七颗夜明珠,一颗就足够在夜里为十几间房子照明。想一想如果这个枕头被宫女天天枕着睡,宫女的眼睛不瞎才怪。就算不枕着睡,这个枕头的光芒被什么才能阻挡,直到隐藏到她死后才被人发觉呢。
  还比如大庸市里的一个瘸子对着一堵废墙撒尿,尿淋出了一块金砖。
  我没堂表有见闻,我认识的一个西门西里的瘸子运气就没她认识的那么好。被几个混混打倒在地不上算,还被淋了一脸的尿。
  到处都有奇迹,就是不降临在我身上。
  堂表是个投机取巧异想天开的人。
  这个城里多的是奇山异水,地位不断显赫起来。这个城里的奇迹都生长在土地上。我身为菜农的外祖母霸占了很多菜地,我年幼的舅舅为了帮助他母亲争夺土地,扯断了对手的裤腰带和手臂。土地日后变卖了,她给儿子修了像衙门一样大的房子,出租给几十户人家,缝衣服的、卖菜的、理发的、卖盒饭的、上班的、教书的、开车的、算命的、卖淫的、偷盗的、摆摊的,应有尽有。政府、交通、信仰、娱乐、休闲、教育都齐全了,是世界上最袖珍的一个国家。她的另一个女儿修了七层。第一层停车修车厂,第二层韩食馆,三层旅行社,四层宾馆,五六七层自己居住,和她儿子家不相上下。
  真的要算奇迹,我大伯算一个,当年用二十块钱买的一块立足之地,修了两层简陋的木楼房,我小堂妹从小不敢直接回家,不敢把衣服拿出来晾,怕别人认出来她住在这样破旧的房子里。
  后来卖了五十万。
  大伯是这个家里唯一响当当的名牌大学生,搞地质,在云南一个煤矿里压断了腰。他有严重的冠心病,不能走远路,他到我家里来和我父亲聊天,坐久了不能直接站起来,必须先坐着搓十几分钟的腿把腿搓热再起身,因为他的腿已经麻木僵硬了,走到哪里口袋里都装着几个药瓶,哗哗响。连堂表都称赞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曾经在堂表引以为豪的画上做出过修改,堂表竟然欣然接受了。
  他有一米八,有些驼背,头上长了个鸽子蛋大小的包,像鹅卵石一样光滑。退休以后在家里帮人设计图纸,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还免费帮石匠们写碑文。他走到街上,慢腾腾的,总是里面的衣服长,外面的衣服短,谁也看不出这个人有着将近一百万的积蓄。他不是祖母亲生的,是祖父前妻遗留下来的。每年祖父的生日、忌日、祖母的生日、过年过节,他都准时提一些水果和鸡蛋,几十年如一日。他是个忠孝的人,他年轻时在一个公司出任经理,别人送礼来,他连家里的灯都不敢打开,假装不在家外出了。他帮人家监工,毒辣的太阳无论怎么晒他都不往树阴下站。如果黄家还有那么一个值得一提的人,首先就想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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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1 17:24: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

  同父异母,千差完别。
  究竟祖母是如何攀附到祖父的。一条低贱的血脉是怎样像藤萝、铁丝虫一样勾搭、缠绕并勒进一条尊贵的血脉里的。
  她生在乡下,独生女,父亲是个屠夫,杀猪的,可是家里除了过年,从来没吃过一顿猪肉。他杀猪手上有油,每天在锅里洗手。出门去看一头准备杀的猪,被抓去当挑夫,直到死了才被人抬回来,放在门口。家里住的地方原来是一个地主家的猪拦,门都没有。没有棉絮,到了冬天就把一年到头全部的几件衣服都穿在身上,膝盖以下,肘子以下,都露在冷天里。她记得她父亲出门时总是背着一只竹筒,有四截长。里面背了一些盐或者一块光洋,回来时背一些烟草或者一筒猪血。尸体台回来的时候,竹筒已经不见了。
  母亲没有工夫哭,只好过继了一个亲戚家驼背的男孩子。比她大,成了她的哥哥,就是我父亲痛恨的舅父。他晚年背驼得要垫一尺高的枕头、木箱子睡觉才不吃亏,否则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四肢划啊划。
  她和他的感情倒是很好,她认为她和她母亲能够不饿死,多亏了他幼年当挑夫,挑重物,结果害他落下了一辈子的残疾。这么多年了,连我祖母本人都记不起来她哥哥是在来她家之前驼的,还是来她家之后驼的了。但是她肯定就算他是来她家之前驼的,也是来了她家之后她家使他更加驼的。
  他是她多年来对于家乡的感情的牵连。
  年老以后她坐车去看望他,先给他挂了电话。他还是早出晚归了,没有一下车就见到他。在梨水流经她故乡的河段上,他深一脚浅一脚踏在晚霞跌落的河滩上,用一颗石子梗破一根竹竿的一端,使上断揸开,来驱赶淘气的领头鸭。不知道这样的竹竿是不是让鸭子们觉得威严和可怕。她听见她哥哥喊到,啊里啊里啊里啊里。
  她家里没有多余的劳力,女儿家也要干重活,免去了裹小脚。还是穿了耳洞,因为她母亲有副银耳环,将来要传给她。把一块晒干的萝卜烧热了,像一片糕点,贴在耳垂上,紧接着一根针抵了进去,穿进萝卜钻过耳垂。完全是一只鸡蛋的诱惑,她母亲答应事后给她煮一只鸡蛋吃作补偿。她疼得晕死过去,她母亲吓坏了,不敢穿第二只。
  她只有一只耳洞,多年来还没有愈合,我现在拈起她的左耳,对着光,可以瞧见针眼大的逢。
  她小时侯听说穿了耳洞的女人下辈子继续做女儿,不打耳洞的女人下辈子改做男儿,当时她还不是无神论者,为自己下辈子的不男不女担惊受怕好多年,直到遇到我的祖父。他带领她革命,给她讲道理,他彻底解放了她。
  她小时侯爬枇杷树摔断了腿,她母亲到半山腰的庙里求神,求来了一些新鲜的香灰,兑了口水,敷在她膝盖上,腿烂了几个月,都快烂断了,伤势得不到重视,觉得没意思,调头复元了。
  家里原本有头牛,在河里喝水喝进了蚂蝗,瘦得皮包骨,剥开牛皮一看,一肚子全是蚂蝗,装了几瓢瓜,用火烧死了。蚂蝗营养好,是吃血长大的,燃烧起来那股香味真让人酥软和迷惑。
  她给地主放牛,人去村里的学堂偷听课,地球上,七大洲,四大洋,太平洋、北冰洋、什么洋、什么洋。老师看不过意了,把她喊进教室来听,安排她挨着一个临村的地主温和而友好的小儿子坐,同看他的那一本书。大家嘲笑她鞋子都没有穿。她不敢,就在旁边半蹲着,眼睛凑过去瞧。他狡猾地看了她一眼,装做打呵欠、打瞌睡,把书朝她那边推过去一大半。上完了一堂课,她的腰都伸不直了,只好猫着腰摸出教室,背抵在墙壁上好半天,才恢复。这个地主的儿子年老的时候到我家里来过,我给他端茶,杯子都快吓掉了,他只有一只眼睛睁开着,另一只眼睛似乎被缝了起来,看起来很操劳很苍老,让我想到一个词,不速之客。要不是听他们说起往事,我也猜不到这位一只眼有过衣食无忧的出身。我祖母也惊诧他眼睛里的伤,但是都是领教过那个时代的人,很快就领会了。
  他的眼睛是在文革里瞎的,他们用一截竹筒,前后相通的,生火的时候用来吹火的那种。竹筒的一端抵在他眼眶上,把他的眼珠子框进去,他们开始拍竹筒的另一端。一个人拍的时候,其余的人开始拍手打节拍。一个人半天拍不出来,大家轮流拍。终于拍出来了,还粘在竹筒上,拍的人从竹筒这边用力一吹,眼珠子掉在地上,跟随着、牵连着它的一些肉裹了灰,其余的人要去踩,拍的那个人制止了,把它捡起来交给他,同学一场,以便以后给他留个全尸。它睡在他蜷曲的手掌上,像一只蛇的胆,一朵药流下来的胚胎。那时候人们有无穷无尽的仇恨和想象,都花在刑罚上。
  很多次他以为自己活不过去了,失去一只眼睛的疼使他没有勇气再失去生命。他以为他的一个头颅一张脸会随之烂掉,偏偏他连炎都没有怎么发,可能是竹筒吹过火,有杀菌的功效。他还是活了下来。他们看到这只眼睛,渐渐平息了,原谅了他的出身。他现在还生活在他们、他们后人的周围,他们大多数都没走出来、困在原地了,不像她。
  他说了很多话,喝了不少茶,茶下去了我又及时帮他满上来。他走了我主动收拾他的茶杯,在杯子里没喝光的茶水里照见了自己。茶水在我行走的时候太动荡,几片茶叶遮盖了我倒映在杯子里的眼睛。从前那双年轻漂亮的的眼睛,他把书打开到适当的页数推向她,那些狡黠又善良的眼神。一生不忘记。造化弄人,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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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1 17:25: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

  我的祖母是能干的年轻的。她是个未经开封的处女,还加上她的一双新式大脚。于是她试图把我也培养成一双大脚,以便世世代代报大脚的知遇之恩,让我受尽了耻笑。在一十一中的同学田比我高好几厘米,脚比我还小一码。
  她从来没考虑过这到了哪个朝代,还行不行得通,我是不是自愿。
  她就被选上了。
  我可以举一个例子,当她已经七十岁,她去幸福院给吴和尚送药,为了还此人曾经出售给她一个碗口大的领袖像章的人情。那人已经八十岁了,老得没有性别了,她给他上药,还坚持让我站在屋里给她避嫌。
  那个时候我猛然想起,她对我祖父的爱从来没有消减过、停歇过,她在生命的末梢上、在细处都为他守着节。
  一个七十多岁的人,当别人已经仅仅把她当作老人看待的时候,她还独自强调着性别,那个时候我知道我身边的这个人还是有欲有爱的。
  我翻开许多照片,在一张被半杯败火的菊花茶打湿过的黑白照片里,她穿着碎花棉袄,袖口有青螳螂一样的花纹,刘海剪得整整齐齐,别着一只钢丝夹子。夹子是她用铁丝自己弯成的,有一对,当天照相的时候为了迎合他的求新,她只斜斜地夹了一个,没对称。他穿中山装,理土豆一样的头发,口袋里别着一只金芯钢笔。仗着年轻,他们是花容月貌的。究竟是什么事情使她在年老以后以猪八戒自称,使她见不得别人照镜子,不断地宣扬心灵美,像从来没有美丽过年轻过一样唾弃美貌和青春。
  她见不得别的女人露一寸肌肤在外面,她骂她们不要脸,她在街上见到这样的女人要声讨和目光追究很远,恨不得跑上前撕碎她们。
  她看见一个接吻的镜头,她忿忿地说如果她是那个接吻中的男人,一定要往那个女人嘴巴里吐一口痰。
  我一半是忍受不了她,一半是调戏她,我说当年我祖父往你口里吐的难道是痰。在座的都听见了,纷纷笑了起来。笑声是一枚枚果子,结在树枝上,被我摇落下来。她肯定听到了,完全是窃喜,她假装没听见,要我重复一遍,可是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我重复了一遍。
  晚上半夜里,她突然说了一声,你白天当那么多人说我什么来着。
  这回轮到我假装没听见了。我假装睡着了。
  现在我很后悔当晚为什么我没有再重复一遍,也许她因此能得到一个好梦。她可以在梦里见到他,与他相连。我为什么不能让她的喜悦在延长一些,阴阳相隔,这喜悦多少年没有回来过了。
  人都是心狠的,就是不想别人太得逞。哪怕是自己的亲人。
  我的母亲,有一天她在院子里摘葡萄,葡萄架子上晾了了很多衣服,我家的猫还在葡萄丛中睡觉。她不够高摘不到,我的父亲心血来潮,走过去,举起了她,她摘到了她想要的那串葡萄。他们惊动了我们的猫。我站在门口故意说了一句你们夫妻越老感情越好。那句话冷冰冰的、硬邦邦的,完全是讽刺,她却听出百般风味来。
  当天她问了我好几遍,问我说了句什么话,问了又问,晚上还添了好菜。在今年这个端午节里,我外祖母七十大寿的宴席上,我舅舅为家族中的每一对夫妇拍照,她在电话里一再向我抱怨,抱怨她的弟弟,没有掌握好,把她拍成了一个瞎子,把他拍成了一个傻子。照片是所有夫妻里面拍得最失败的。我猛然得知她其实多么爱他。她只是不善和不屑表达。她缺乏相关的情趣和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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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2 16:5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五

  我想祖母完全是出于妒忌和艳羡,她一辈子碰到那个时代,贫贱过,富贵过,但是没有光鲜过、暴露过。她不服气、她好强、她要争,她没有的她就要反对。比如她看不得婊子,她是否这样暗自想,要是她有机会她肯出来卖,她不见得业绩不如她们。说不定她也能让几个人抛妻弃子意乱情迷。她只是没有而已,没有尝试怎知不可。
  为了生活,我们向外人出租房子。家里好多房子,三层楼,前后还有一些平顶房,平房顶上种满了马齿苋和西红柿,厕所的粪便掏出来泼到菜地里,满院子唆螺似的腥臭。好几个房客就头顶着粪便过日子。
  二楼的套间里住过一个姑娘和一个在逃犯。胆小如鼠的一家人也是事后才晓得他的身份,不然再贪财也不敢冒这个险。
  她和他结婚证准生证都没扯,她却肯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孩子是在楼上的夜里出生的,我母亲提着半篮子鸡蛋去慰问她,暗示她们已经几个月没有交房租了。
  她懂得化妆,有几箱子时髦的衣裳,她给过我一件黑色紧身衣,是我初中时期最得意的一件衣服。我总是贴身穿,但又不好意思光穿,紧身衣被汗水褪了色,浸到皮肤里去,脱下了也像穿在身上,洗澡要猛搓猛抓才洗得掉。她甚至去过台湾和香港。
  一个姑娘如果有机会远走高飞,最好是一去不返,永远别回头。
  她母亲一路打听,找到了我家,抱着新生的外孙女,蹲在床边为女儿垂泪,如果当时她肯打掉这个孩子,有个老实巴交的火车司机还是乐意娶她的。
  她头上捆着一根白手巾,面无血色,摇头又摇头。
  我替她想不通,究竟是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勾引她回到出生地,招惹上这个家伙,一脚踩进这场劫难里。
  我从小见过一些女人,她们死心塌地又无可奈何。她们分不了心、走不了神、回不过头、转不了身。她们长期只爱上一个男人,长期也许长达一生。除了她们眼里的这个男人,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过别的男人,要是强行把她和这个男人分开,她也不会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只会使她更加离弃其他的男人,越发觉得他独一无二。
  她要是得到了他的抛弃,她还会流着热泪为他高唱赞歌,编造他的身不由己。我遇见桅的时候,他是一个小少年、公子哥、大学生,不是一个在逃犯、穷光蛋、下等人。我没有勇气拿我的爱情置换她的爱情。可是我深深知道,我们仅仅爱上的是他们,赤手空拳的他们。
  没有形状的胚,没有面目的芽,我们在他们初俱人形之前就爱上了,在他们破土而出之前就爱上了。我们在前世就爱上了他们。我们的爱晕头转向,我们的爱不在现场。那些后来的、随之而来的,美貌和财富的侥幸、丑陋和贫穷的不幸,是额外的、附加的、未曾算计的。一个室友微笑着对我说,只要有口饭、有张床,供我们活口、供我们恩爱。要是没车坐,我愿意走路去他家。
  他失踪了,她于一个中午抱着孩子想偷偷离开,被我警觉的母亲捉到了,我母亲怎么可能放过她,放过她就是跟房租过不去,一家子穷鬼还没有这么高尚的品性。她扣留了她的箱子,她的双人床带不走,留给了接下来的房客们。
  她以性命担保,她会拿钱来赎走那些衣服,她深爱它们。结果她再也没回来过。在我把这口缄默不言的箱子当成马戏团的百宝箱偷窥达一年左右的时候,我母亲拿着一把剪葡萄枝子的剪刀三两下雕烂了箱子上的密码锁,从中掏出来许多发霉的衣服,还有一只相机。从相机里面抽出来一些年月已久的胶卷,有一尺多长,消失了影像。有一件不知道是上衣还是连衣裙,上面一些斑马一样的条纹,很长很长,淹没了膝盖。我母亲整个夏天穿着它乘凉,拿着一把扇子摇来摇去,我很想试一试,但是不敢开口。亲生骨肉送人了,她在传闻中开始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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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2 16:5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

  从小到大没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尽管家里那么多房间。我和祖母一起睡,没有自由和隐私可言。我恨不得她瘫痪在床,虽然她的一条腿已经断了,可是她还是每天天不亮就顽强地起床,她早起了就无法忍受你还睡着。
  她一辈子就是喜欢管闲事,在街上听见有外地口音的人就要去搭讪,给别人指路,别人包袱里有一只木盒子,神秘地请求她加入他们的黄金生意,于是她被骗去了几年的积蓄。她撒谎是中了迷魂药,几年以后又笑嘻嘻地承认,哪有什么迷魂药,是她一时鬼迷心窍。哪里又有什么黄金,盒子里是几个亮晶晶的水果糖。
  她不贪便宜救助人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巷子里挖水沟,她自以为跑去视察民情,一脚踩了进去,三米多高,她的额头被碎石子划得稀巴烂。她的一条腿也摔断了,我根本就不同情她,咎由自取。
  她拖着一条腿走来走去,把东西拖来拖去,把窗户和门敞开着,屋子里放满了她制作的一种发霉以后才食用的豆腐,臭气熏天。豆腐装了几十个罐头瓶子,到处给人送。一屋子的人进进出出,妓女、瓦匠、强盗、逃难的、躲债的、杀人放火的。
  我害怕极了,根本不敢睡着。等她上床了才放心地睡着,半夜醒来她不在了,我就不敢再次睡着。
  她嘲笑我,这有什么了不起。
  她说她从小到大一个人去那么多地方、走夜路,什么人没遇到过。从来没有被强奸过。我想她能嫁给我祖父,关键还是凭借了她的处女之身。
  言下之意就是看你X样子,谁肯强奸你。
  她没有想过她的安全是因为她的女性特征不明显。
  我没有冤枉她,一是她当时剪乱了头发,常常抹锅灰在脸上。二是有一次夏天里她硕大的布袋子一样的乳房和肚皮摩擦的地方生了许多痱子。她为此烦恼,说了一些年轻时不大老了大、用的着时不大用不着时大的话。在最后伤感地总结该大的时候不大,现在大也迟了。当然指乳房的大小,我推断她年轻时应该胸部平平,自卑得很。
  如果一个女的被强奸了她反而觉得是这个女人自己招惹的,不管这个女的年纪有多大。她给我讲故事,一个幼女独自在家,有人敲门,她从门缝里看到是她哥哥的同学,来她家里取回昨天他玩耍时遗失的饭勺子。可见这个幼女还是警惕的。幼女开了门,这个哥哥的同学不由分说地强奸了她,怕她喊、怕她说出去,他拿出背在书包里的一块路上捡来的砖头,砸碎了她的头,用勺子在她的阴道里胡乱舀了一气。
  她讲述故事的口气跟她儿子的一模一样,我父亲给我讲汪老师杀掉那个丈夫领导的孩子之后,拖着带血的刀在街上行走,中途停下来吃一只苹果。
  她把她讲的惨案的根源归结为幼女的故作天真。
  她甚至拒绝了一切同龄男孩子送给幼小的我的礼物。其中有一个母猪存钱罐、一个失去一粒铃铛的拨浪鼓、半架撕烂了的风车。
  不是她拒绝了别人给送我的她就会给我买。她从来没有给我买过。
  我的父亲得意地说,想想看把你养大真的很便宜,什么玩具都没有给你买过,没买过也就这么长大了。
  你不觉得你这个父亲当的真无耻。
  我张开嘴大笑,嘲笑我贱价的童年,我的眼泪全掉在我的嘴巴里面,难以下咽。她不能忍受我用卫生巾,因为她早就绝经了,没赶上用卫生巾的时代,她没有用过她就要反对。我想她哪天痔疮血流成河的时候我给她递上一片,让她用一用,尝尝滋味、过过干瘾,是不是她就会不再反对。
  她把草纸裁成窄窄的一垛,对齐,垫在裤子里,用胯夹紧。她坐着,不敢整个屁股全坐完,总是一半屁股挨着凳子坐,坐了一会再换另一半屁股做。坐久了就像得了小儿麻痹症那样疼。草纸一片一片揉练着,滑下来,跑出裤角。当着很多人的面,她一脚踏住。他们以为她脚下踩的是钞票,一掌把她推开。
  来了就来了,她走到梨水河里假装游泳,任水冲刷。河水淹没了她的红。她竟然没有绝育,而且盛产得很,生了两男一女。
  她没生孩子以前外出搞采购,曾经跟着一个接生婆睡,想看看同类是怎么生孩子的,接生婆每天都是半夜里被人喊走,她的瞌睡大,每次都错过。
  她想了一个方法,把她自己的裤腰带系在她的裤腰带上,打了死结。晚上她起身总会牵扯到她吧。可是每天起床,接生婆已经回到床上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谁的孩子都没有出生。接生的时候肠子打结了,那是性命上的死结,接生婆都解得开,何况裤裆上的死结。她比我都天真不邪。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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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2 16:5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

  我是在四十四中的初二末期来月经的,很多人都已经来了,她们高度重视,这也是从小就给自己定的位,定的是家庭妇女。天天在厕所里讨论。
  有一天我们一伙人躲避做体操,同学吴拦住我,问我来了没有。
  看我不解的样子,她马上同情我,帮助我下台。
  她又启发我,来了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来了是每个月都来,还有一种是来了一次,后来不详。这两种都算来了,来了就是真正的女人了。
  我当时没有来,真惭愧,还不是个女人。我年纪比她小多了,可是女孩子在这种事情上也是有虚荣心的,在零食、零花钱、男朋友、衣服、家境、头发上等等,自然也在月经、胸部、性经验上。
  为了冒充一次真正的女人,我选择了来了,但是我的诚实和虚荣作战了半天,也是为了少一些自责,我选择了第二种情况。
  我真第一次来月经是溜冰的时候,溜着溜着有点不对劲。脱了溜冰鞋,到厕所里一看,发现自己内裤上有浅浅的血迹,内裤上有个洞,血透过那个洞染到了外面的裤子上去了。外裤上也出现了几个小红点,有指纹那么大。我把上衣脱下来,捆在腰上,刚好露出我最得意的那件黑色紧身衣,别人给我的,我一直没有胆量穿在外面,这次是个好机会。我的乳头鼓鼓的,好象有点不可一世。我只好又驼起了背。祖母最痛恨我穿这件紧身衣,但是这次没借口好说我。因为我原先是穿在里面的,要不是意外,也不会穿到外面来。
  回家就随随便便跟母亲说了。我确实是看别人用多了,见怪不怪了,问她要了卫生巾,也没有请教她的使用方法,就到厕所里去换。我表现得过于能干使她很失落,她觉得这件事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她手把手的教我,我在一旁老老实实听着。她竟然没插手。等我自己有勇气买卫生巾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跟着母亲用的一直是一种很劣质的牌子,有我父亲抽的烟牌子那么劣质。我小学里,班主任喊我帮忙给她去校外买卫生巾,我根本不知道卫生巾是用来干什么的,外面有包装我没仔细看,以为是一种食物,面包之类的。我就拿在手里进了学校,我才二年级,过路人看见了难免要觉得不可思议,我也实在不像早熟的人。给班主任送去了,给她跑了腿,她竟没有挽留我一起吃一点这种食物,也没说谢谢,我心里很不舒服。帮她买的那种牌子是个很老的牌子,畅销至今。
  她有时候干脆用卫生纸垫在内裤上。她连月经的几块钱都要节省。想起来我都很心酸。无数个月,血水泡化了卫生巾,在我的胯间的褶皱里结了茧,僵结了我的阴毛。我大腿根子经常擦破皮、渗出血,非常难受。不过我也能忍,想想一个月才几天。偏偏我一直以来月经不调,经常拖延,流量也很少,可能跟没有好的营养和情绪有关。
  母亲把我的月经到来的事情告汇报给祖母,我祖母在仇视我那件紧身衣的时候就知道一二了。大家都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有点恭喜的意思。她们两个在这天里怪异地看着我,好象在议论,真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这个小家伙今天也成了能生儿育女的人了。我有点好笑,生儿育女又不是你们的特长和专利。好象这个世上有种技能最先只有她们两个人怀有一样的,渐渐地被别的女的偷师了去。我受不了她们那种又重视又轻视的态度。我第一天来的时候,我母亲就可能在床上作为一件要紧事跟我父亲讲了。这让我很难过。我实在不想我的父亲成为知情人。但是又不能避免。我记得有好多次,我父亲在多给我零花钱的时候诡异地说,女孩子没钱在身上总是不方便。有一次干脆说,女孩子要是连个买纸的钱都没有那多悲惨。他知道我要买什么纸啊。我觉得实在他有必要说出那样的话。真变态。那副故作轻松和开明的嘴脸。他到底想说些什么。他到底想装出什么姿态来。我一十一中的同学罗,她父亲是个画家,她从小看和接触惯了裸体和器官,她父亲很关注她的月经和性。那是我不堪设想的一种开放而高贵的家庭气氛。难道我父亲企图模仿那种家庭气氛和教养。真滑稽,他也不看看摆在家里的是哪几张脸。
  为了中考能考进一十一中,我已经紧张地几个月不肯来月经,因为我的贪玩,重大失误过一次,从梨宾小学流落到四十四中了。我可以流落,但是总要有间隔,不能接二连三地流落,那样的话我的自信心过于受到反驳。
  中考过去了,我几乎是瘫痪在床上,我一觉醒来流了好多血,那些血跟往常的血不一样,它们好鲜嫩,好妖艳,翻来覆去的,一张床都抹红了。她刚刚洗完了衣服,又听说还有一床床单要洗,立刻火冒三丈,当场就说了好多莫名其妙歹毒的话,差点动手打我,把我刺激哭了。她又怀疑我得了什么病,把我带到我姑母的医院里,先是一个姑母的同事给我看,说小女孩子不能检查,把我转交给了专治性病的姑母。我姑母喊我揭起裙子、脱掉内裤,在我腹沟处用中指戳了几下,说了句梆硬梆硬的,以后就不再有高见。连窗子和门都没关。她们总是一边不断地栽培我的羞耻感,又一边不停地损伤我的羞耻心。我顺从她们的暗示,我无法预见我究竟会长成什么样子。
  可以去看看我的同学,月经来几天就理直气壮地旷课几天,这几天还不碰冷水、吃红糖红枣。我没有,我总是专门喝冷水、上体育课还跳马,为了迎合她,我已经够自虐了。她指责我穿紧身衣、无袖衣,我有一件衣服,被她收起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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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2 16:5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

  她惟独不在生活费上苛刻我,一次也没有。她知道人在异乡的为难,因为她年轻时时常漂泊异乡。要是我母亲指责我浪费,她还要批评她维护我。
  我对我母亲说大话,我说现在用你一点小钱,将来还你大钱,你要多少,一个月几万块,你开个价。
  我母亲很胆怯地低下了头,好象得罪了财神,好象她真的领到了我承诺的几万块。我自己都好笑,我哪里来这么多钱孝敬她,她居然肯相信。她相信我,我在学校里胡来,根本一点也不心虚,老师要是到家里告状,她总觉得别人对她女儿的实话是坏话,她女儿真可怜,又再次遇人不淑、遭人陷害。
  她的信任总是无凭无据无缘无故的,只有她可以怀疑我、污蔑我,别人都不能、都不能。我很头疼祖母对我的资助而对我的横加职责。她太蠢了,她明明付出了,也难得一句好话。人不要把馈赠老是挂在嘴边,恩惠成了施舍,伤了别人的自尊,得不偿失。在从高中起到大学里,我获得许多稿费。真正自由支配是在大学里。我几乎每个周末去街上买一套内衣,一直没有合适的,真要找个医生请教一下。我的胸长期没有内衣约束的缘故,长得奇怪死了。晃晃荡荡的、闪闪烁烁的,满满的一大片,没有弹性,没有形状,没有边疆。穿到三十六的还是漫溢出来。简直就是两大扇肥肉,像个奶妈。
  只有围不嫌弃它们,他夸奖它们,他让它们夹着他的脸、他的手、他的宝贝。它都夹不太稳。他吮吸它们、甜蜜地责怪它们,怎么可以长这么大、这么豪华,要他拿什么来匹配它。她流了泪,幸好他和她都是第一次,没有经验、没有比较,什么都是新奇的美好的。这让她毕生难忘。她觉得她太对不住他了,利用他没见过女人身体的世面这一弱点。对不起,她这么畸形。
  畸形的孩子坐在朝西的火车上,她长着婴儿的面孔,五官小而分散,柔软的眼珠,眼白在太阳底下有些蓝。额头上坑坑洼洼的,两只尚未磨破头皮生长出来的角。脸上淡淡的麻雀斑,鼻翼上有螨虫的迹象。她的双眼皮是她用小拇指的指甲、绣花针、铅笔芯、她母亲的毛线签子勾勒成了的,天长日久,冒着戳瞎眼睛的危险。她骨头关节细得可以捏碎,脖颈、手脚细长,她长着一对生儿育女似的放荡的乳房。她偷看过同龄人的乳房,应该是两个捏紧的小拳头、两个发酵得不够好的小馒头扣在胸前。
  南来北往的人跟她搭讪,猜测她的年纪,几岁、十几岁、几十岁,半信半疑的猜,时光在她身上迷乱,走了神。
  她爱理不理。
  她的年纪比她的身体年幼的多,又比她的脸衰老的多。谁也不肯信任她说的那个数字。只是为了调戏她。
  可是她同他们一截车厢,她看见他们眼神中艳遇般的欢喜。他们偷看她,开始高谈阔论,也许这些人沉默了大半辈子,这么斗胆还是第一次。
  她没少受这些人的小恩小惠,他们给她让座、让路、提行李,他们在她面前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风度翩翩。她在一个陌生的馆子里吃一碗米粉,有不认识的人为她付帐,她路过一个画家的摊子,他要求为她免费画像,送她一副对联。在火车上,一个人悄悄给她留下匕首和景泰蓝。
  他们背着说她很美,偏偏要说到她听见。她竟然也有些相信了。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长得奇丑无比。
  她不懂得什么是美。就像她不懂得什么是爱。她只是觉得围是她所见过的最美的人。他的眼睛的弧度恰到好处,明亮湿润地像湖泊,黑黑长长的睫毛是湖岸边茂盛的水草,弯腰垂进湖水里荡漾,他下巴上巧夺天工的旋涡。
  当她听说他爱上她的矜贵时,她突然无法再原谅她的卑贱。
  她想到要笼络他,脸和身体是不够的,他已经受到很多这样的甚至远远比她的丰盛的邀请,他都无动于衷,所以她想到了钱和名声。
  她的爱就是她对他不停的献媚。
  她觉得有了他,她没有的都有了,她所有的都提前了。世界上有了他,对她而言就已经是一场浩浩荡荡的恩惠,之前她所受的苦都可以忽略不计,之后她别无所求。她的一生都将和他有关,她能成就什么全得力于他的成全。
  她想到写小说,她疯狂地找书看,只看新近小说的三样,作者近照、发行数量、文章字数。她寝室里三尺宽六尺长的小床上扔满了小说。七八本,图书管理员让她借个够。她听说了一种高论,写小说就是要写得比谁都惨,比谁都不要脸。有些好笑,她觉得不过如此,他们做得到的她也做得到,她完全可以做的更好。
  她就是要攀比。
  她知道她永远都不是他遇见过的最美丽的人,所以她立志做他一生中最奇异的人。她相信奇花异草开在悬崖上,长在荒漠里。
  她写小说,有一天写了八个小时,坐在寝室的床上,没有移动一下。没有停歇过。她的腰椎淤了血,掉了一枚指甲,她一点也不心疼,就像鱼不心疼掉了的一片鱼鳞,她完全忘了,她是一尾总共才二十片鱼鳞的鱼。
  她很虚弱,连说话都困难。她对室友都是用手比划,咿咿呀呀的。
  笔是她唯一的手饰。苦难是金,她要拿她的苦难兑换金条,她要带着他离开这个鬼地方。她斗胆地把她的痴心妄想告诉了他,他竟然没有嘲笑她,他甚至比作者本人还激动。他说她要是写成了他要向她借钱做生意。
  他竟然相信她、看得起她,只要他的一句话,没有比这个更大的鼓励了。写小说,要么别写,要么写成奇观。
  语不惊人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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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2 16:5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九

  她们指的是我的一十一中同学,两个女同学。一个是一米七的田,身高一米七和驼背造成她喉结的突出和胸部的沦陷,另一个是过于肥胖的罗,唯一引人注意的就是她的乳房。这两个人遇到一起,对乳房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敌意。她们嘻嘻哈哈地指责我的乳房,她们想到了一个奇异的词语,可能思索了很久,她们用了四个字:胯下之乳。
  她们极度夸张了我的乳房下垂。
  我看过一个片子,一个隆胸手术失败的女人,乳房由两个炸成四个,个数比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的口子还多。我当时比这个女人还生不如死。可是我竟然温和地笑着,我心里准备了很多恶毒得不相上下的话,我想说田连母乳都成问题,有一天她为她的孩子母乳,恐怕儿子在找到乳头之前已经饿死了,到死都以为母亲胸前长的是两颗痣,那田你胸怀大志的很。我想说罗,你完全可以去看看猪圈里的负责交配的母猪。
  可是我什么也没说出口。在这个贵族高中,穷人的女儿是没有自卫和反击的权利的。连话语的捍卫权都没有。我只好接着陪她们一起笑。
  这么肆无忌惮的提到乳房要回到四十四中初二的生物课。老师叫我们填写植物的部位,填胚乳、子房。有个男生走到讲台上,在括号里写了一个大大的乳房,他走到台下,他回头看看黑板,摸摸头说,对不起,老师,我笔误了。
  他叫孙,是个劣迹斑斑的下流货。谁都知道他是故意的。
  他每天在教室后面练唱两首调子。
  为了你就是为了你,为了你我偷东西,不要你就是不要你,不要你这个贱东西。人背时,遭人欺,娶个媳妇,有毛没X。
  我们的黑板刷被隔壁班的班干部偷走了,老师在讲台上丢了一条烂抹布用来擦黑板。老师离开后,孙跳到讲台上,头都快碰到吊扇了。两手一前一后,抹布穿过胯当连接两只手,拉来拉去,面部扭曲。我们刚刚看生理卫生片,是男女分开看的。男的看男的的内容,女的看女的的内容。关于青春期性教育的,看大人把婴儿的腿撕开,镜头逼近,再逼近,都快伸进去了,真佩服,哪个家长提供的婴儿,怀疑是导演自己家的。直到模糊不清。就像进入一个潮湿的洞穴探险。
  大家开始交换见闻。
  这段时间很多人围绕着孙,听他讲他看过的毛片。《和尚的肉棒》《射精大王》《强奸迷奸捉奸》。他神秘兮兮地说人可以和畜生干,比如马,马的家伙有人的手臂长,像半条蛇,可以盘起来。
  大学附近的广场上有人做骑马的生意,我走过去,假装打听骑一次的价钱,安不安全,其实是想看看。老板拍拍马,说十元一次,绕着广场跑一圈,马是阉过的,很温顺。我骑过两次,一次是独自一个人,我在上,它在下,不得实践。还有一次是和围,我的头发在他脸上刷啊刷,他的手指缝里全是马的棕毛。
  我们下了马,路边停有一辆小饭馆运蔬菜用的三轮车,围坐上去,车主几岁的女儿飞奔过来,拖住车子,她把他当成了偷车贼。或者她是在跟他调情。他指着路上骑双人单车的人们,很好玩,我带你。她拒绝了,不让他骑她们家的车。
  他扭过头来对我笑,大的都肯让我骑,小的反而不肯了。
  我哭笑不得地追了他好远,一直把他追进学校。有时候他完全是个少年,他穿鲜艳的上衣、短裤、跑鞋,走路的时候两腿向内侧缠绕,右手往前铲。
  孙说马通人性,不跟自己亲戚干,不像有的动物没人性,到了发情期,连自己的父母和子女都不放过。有一匹马,被蒙上眼睛,同自己的女儿配了种。干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只是舍不得表露出来,解下眼罩发现是自己的女儿,做爸爸的羞愧得跳崖死了。他还站在课桌上面吊扇下面模仿了当爸爸的在悬崖上的哀嘶和鬃毛迎风飘扬。
  那年四十四中出了一件人不如马的事故,一个没有愿意和他通奸又嫖不起娼的老男人,他只好强奸了自己的女儿狐丽娅。因为我记忆中的阴影我还是把这个胡字写成了这个狐字。他家里住在梨水河边,事后他把女儿打晕在梨河水里。女儿被河水的旋涡推上了岸,他父亲用篙子戳下去,又旋了回来,又戳。很多凶器都是一根篙子。
  对岸一只蹲满鹭鸶的船上,吼了一声,一个老人缓缓站了起来。
  狐丽娅重返学校的时候已经神智不清了,我们围观她,校方拒绝了她。她已经不需要也无法学习了。
  可见人不如马。面对一样的事,马是自杀,人却要杀人灭口。他说还有狗和人做。有个寡妇和狗做,那种流浪在外的大狼狗,伸直了也是一人多高。狗每天经过寡妇门前,寡妇就拿着一碗肉和一钵汤把狗唤进屋。猛得看起来觉得寡妇挺有爱心的。狗大约是做疼了,很不情愿地吠。做疼了可以提出来不做了,吠什么吠。吠得太凄惨了,路过的人们还以为寡妇家里遭了贼,有的晓得内幕或者吃过寡妇闭门羹的人便起哄了,嚷着冲进去。寡妇没脸见人,跳了楼,没有摔死又拖着一条腿跳梨水河死了。这个寡妇奇怪不奇怪,真的有什么需要,街头巷尾喊个把人帮忙,不见得他们不肯,偏偏赖着一只狗。难道他们就还不如一条野狗。未免太羞辱人了。狗是没有羞耻心的,没去跳河跳楼什么的,它没听说寡妇的死,还在寡妇门前撞来撞去的,不知道前几天的一声犬吠已经断送了长期的饮食。这条狗不久也丰富了别人的饮食。
  他说到蛇,把蛇拔了牙,让蛇钻到阴道里,钻到一半,痒,扯出来,又钻,蛇湿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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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2 16:52: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

  有个女体育老师,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四十四中。她的胡子比头发还长,因为搞体育的,服了过量激素。她亲手脱过男生的裤子,在惩罚他们不穿规定服装上体育课的借口下。她负责夏天监督我们午睡,我们太吵了,她很烦躁,她想表达我们已经过了吵闹的年纪,可是词不达意地厉害。
  她说你们男的看看自己下巴上、腋窝里、胯当下,毛有多长了,卵有几两了。一个个当爹的人啦,还好意思闹。你们女的,看看胸前两坨坨,都上街卖的出来价钱啦,还好意思闹。学校里还有这样说话的老师,我们竟然没有去投诉她,反而四处诉说,引以为荣。我们班有个漂亮的男孩子李,是那种很明目的男孩子,不过还是远远没有围生得漂亮。他使同班女同学吴怀了身孕,都四个月了,吴的家长才找到学校来。李被开除了,我站在五楼看着他把凳子翻放在课桌上,从五楼拖到一楼,因为桌椅是开学时交钱买的,他要带回家去,史学了也该最低程度挽回损失。老师说他犯了流氓行为。严重的流氓行为。教室突然特别安静,可是老师停顿了一阵子,不再剖析流氓行为是怎样的行为。大家都很失望,继续闹了起来。
  老师戴着一顶收起来时可以折叠成原面积八分之一大的帽子,有宽阔紧促的荷叶边,像一种凶器,可以扔向远方,将人拦腰斩截,见血封喉。
  四十四中坐落在一片平民居里,招牌被民房伸出来的摆满花花草草的阳台挡住了。一场群架在校门口进行,一辆横着的吉普车就堵死了校门。只有六个篮球场的空地,一只球用力一拍就弹出了围墙,要请假出去捡。一千多人做操分两批做。上午第二节课下的时候,一批人做广播体操,另一批人做眼保健操。第三节课下的时候两批人交换做法。
  伙食也很差,用一种统一的镔铁盒子装饭,很容易变形,盒子好象原来是装一种药物的,我看见上面写着某某制药厂的地址和联系电话。每一个班人的饭拿竹子编的筐子运到各个班级,筐子是装蔬菜用的,还要退回去。剩饭剩菜迫不及待地用来喂老师家属养的猪,剩的总比吃的多。学生还没有猪吃得饱。每个老师轮流承包食堂一年,都因此脱贫了。有人把一盒大头针倒进剩饭里,暗杀了很多猪。还有人投了泻药,搞的其中几头倒霉的猪上吐下泻,不肯长大。
  我把饮食上的笑话讲给我父亲听,他听了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人不要对食物太挑剔,他小时侯读幼儿园,都是露天的,在晒谷场上满了几张桌子。一天吃两餐,早上一大钵稀饭从第一排传到最后一排,晚上一钵干饭再倒着传回来。
  他说三年饥荒的时候,人到了吃人的地步。吃自己的儿子吃不下口,就把儿子洗得干干净净送出门,儿子还以为要去什么好地方,和别人交换儿子吃。
  我警惕地说:难道你还有几个哥哥。
  他说你这个死丫头,那到不至于。
  他家还没到那个地步。
  那时侯胖的人死了家里要派人守着,一连守好几天,直到烂臭。早上还在帮忙抬别人,晚上别人已经帮忙抬你了。
  他有个女邻居,嫁到不远的村子里,有一天在家里饿得很,坐都坐不起了,就躺着,当时的板壁要么是竹子糊的泥巴,要么是拼凑的几块板子,大晴天,太阳光都筛得进来,隔音效果差。她迷迷糊糊听见她婆婆和公公商量,要吃也要从外人吃起。她吓得翻身下了床,连夜逃回娘家。她娘家人听了都很气愤,但是都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也就放弃了上门声讨亲家。她满脸泪水地躺在自家床上,恍恍惚惚又听见她自己的娘老子低声说,辛辛苦苦养这么大,让别人吃了还不如自己吃了。她一口气逃到了河南。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还说有个单身老头子,平时里老老实实的,哪晓得是个吃人魔。开始谁也不知道,就觉得他一天到晚精神好。有天在他门前的篙子上,看见一件衣服,不是他的,也不是新的。大家才起了疑心。是附近一个死人埋的时候身上的那件衣服,好多人都确认了。后来去挖那个死人,已经不在了。原来已经被他半夜里挖出来藏在家里,一天吃三餐,几下子吃完了。没有看见他出门砍柴,死人肉总不能吃生的吧,就把死人的头砍下来当柴火烧,吃剩的骨头也拿来当燃料。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用暴露的,但是他舍不得那件衣服,还不怎么旧。他还打算把那件衣服缝几个补丁再穿的,来不及晾干就被捉走了,他被判了刑。放出来是很久以后了,我父亲还在乡里遇见过他一次,认得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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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3 16:57: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一

  初中很多人来追求我。每界出风头的人都来找我,暗中保护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那时候还是很难看,可能成绩好,参加的活动多,比较出风头。
  初一时,初三有个光头男孩子,每天穿拖鞋,在整个学校都有头有脸的,老师都不敢得罪他。他天天提前下课,在我们教室门口等我。我要是不肯出来,他就打起赤脚来,把鞋子放在窗台上示威,蹲在窗子下面喊我的名字。他用两种喊法,一种喊法是倒着喊我的名字,又擅自加了两个字,喊成一个成语,飞黄腾达。另一种喊法是把我的名字后面加了一个鸿字叫成一个大侠的名字,黄飞鸿。
  隔壁班上的杨喝了酒吃了牛肉壮了胆,爬到我们班的一张桌子上,拿着两尺多长的马刀朝着旋转的吊扇砍了一会儿,又跳下来把这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叫我顺从他,成为他的什么帮派第几位夫人。如果我愿意,他可以为我休掉前面的那几位,他发誓永不再娶。我宁死不从。我的桌子老是被盗,偷走了好几个我祖母给我买的新笔记本,让我觉得有人老想在我的日记本里寻找被爱过的蛛丝马迹。至于偷走堂表借给我的耳机,那就纯属偷盗啦。堂表为此一直认为我是个靠不住的人。我在被偷的桌子里找到一块别人的橡皮,上面精心雕刻了一个繁体爱字,把最中间的那一点雕刻成一枚小小的心,是盗贼遗失的。
  现在坦白出来,我一口气拒绝那么多人,不是因为我多么自尊,有几个我还是对他们相当怀有好感的。唯一的原因就是当时我家里穷得装不起电话,谈恋爱总是要联络感情的,要是总是我找不到他,他找不到我,那未免太凄凉了。那时候电话都快普及了,一听说家里连电话都没装,怕别人也看透我了。有人打听过我家的电话号码,我也照实说了没有电话号码,谁叫他们不相信,以为我搬翘。,一本书上说一个贫贱的姑娘第一次总会失身于和她同个阶级的人。那我可破例了,尽管种种不测,我从四十四中出来还是处女一个。可是我以后在大学里失身于围,这个将自己身世隐而不说的美少年,是不是也并没有逃脱这句话。真的,直到我们那次握着手说分手,我还只知道他是个独生子,可以到他母亲那里领大笔的钱,他很少提到他的父亲。他说到的基本上能兑现,不过那都是在他自己身上,而不是在我身上。
  他目前为止至少欠我一枚戒指,一场旅行,一生一世。
  一个五十五中的人扬言追不到我就要派人打死我、奸死我。他要派一个叫萝卜仨的人,有名有姓的,我不断向人打听,这个萝卜仨确有其人,曾经是敦梨小学的留级生。我心里害怕极了。
  追求我的这个人我在溜冰场见过,那时侯我们都爱往溜冰场跑,那个地方播放一些剧烈的音乐,很风骚。女孩子去溜冰,谁被人袭击和扶助的次数多,就说明她蛮吸引人。他坐在我旁边吸烟,我记得我当天穿了一件有帽子的衣服,头上还带了一顶帽子,头上的帽子在溜冰的时候掉在地上被别人拿脚上的轮子碾了好久我才察觉,捡回了不舍得再戴,就放在衣服上的帽子里。可惜被袭击的是帽子,不是帽子的主人。
  我也是突然自我感觉涌动起来,为了在我女同学面前表现我的优越,我面向身边的他,我说我对烟味敏感,要他为我熄灭这只烟。溜冰场也明文规定不许抽烟,烟头会烧坏木质地板,他抽烟也没人敢管。他不肯,他说这种烟很贵,一块钱一只。我想他可能也是有生以来第一回抽这种烟。我觉得丢脸死了,我发誓再也不要到这些是非场所去。我想拿起冰鞋砸死他。他还好意思追我。他熄不熄灭这只烟我都不会喜欢上他。
  可是我要是被打了、被强奸了我怎么回家向父母交代。他们肯定认为我自找的,是我犯贱。我要自己来化解。
  我不明不白地送他回学校,四十四中和五十五中之间相隔了大半个市区,我们走街串巷兜圈子,但是绕过了西门西。被我家长看见了或者熟人看见了告诉我家长,都会挨打。我有经验,有次我牵着一个女孩子,女孩子牵着一个男孩子,也是初中,牵不牵男孩子那是人家女孩子的自由,熟人看见了,不知道是他没看清楚还是没描述明白,把我说成了中间那个女孩子。我回到家里被我母亲故作镇定地教育了半天,又是一顿打。
  走了大半天才到边,他一天的课错过完了,刚好只赶上个晚自习。干脆不上了。他远远没有我想得凶险,也只是个很温顺的孩子。
  我们绕到五中的后山,路过一小片坟地,看见风吹雨打后褪色的花圈和鞭炮皮子,他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吓唬我,他诉说我的美丽。
  和他分开以后回到家里我马上得意地找镜子,照镜子,想看看我今天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么美丽,结果不幸发现我的人中偏右处粘了一粒黑色的东西。也许是一粒鼻屎,也许是一粒灰尘。
  他不见得是讽刺我,因为我一直走在他的右手边,头微微向右歪,我是左撇子,我的左手比较外向,总是由它来接近人。他可能根本没看见这个黑东西,在当时的情绪里我再难看他都会觉得美。但是我在镜子里丝毫没看见美,只看见一个黑颗粒。从此我攒钱买了一面小镜子,随身带着,坏了又买。大学里我住在五楼,外出已经下完楼了,发现了忘记带镜子,都会爬到五楼返回去取,老是觉得自己脸上有一黑颗粒。挥之不去。需要不停地照。看出来经过坟地的这条路线是他精心设计好的,至少让我疲惫,那么他趁机可以牵我或者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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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3 16:57: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

  跟我一个班的有两姐弟,现在各自订了婚。姐姐一直长不高,就一直读初三来隐瞒年纪。她只有一米四几,上体育课脱了高跟鞋,裤子卷了好长一截,像是跪在地上,又像半截陷入地下。弟弟为了什么事跟姐姐翻脸,揭姐姐的短。
  他跟他姐姐并不是他们原来强调的双胞胎,他读书读得迟,读到初中已经十八岁了,她应该至少早他一两年出生,也就是说,她至少已经二十岁了。这让她才十五岁的男朋友恶心死了,当场弃她而去。
  现在姐姐应该二十好几了。大家讲起这件事,都不太相信两姐弟有人要,甚至怀疑是不是姐姐和弟弟互相订婚了,内部解决了。
  初三那年,为了对付中考,我们换了新的班主任。我在走廊上扫地,扫了几下,在休息,有个三十几岁的陌生男人走过来,手里端着大半盆水。
  他一边帮我撒水一边说你是左撇子,你聪明绝顶。
  他又说你这个人不简单,是个大善大恶的人。
  我抬起头,在快要被水扑灭的灰尘里看着他。
  他一直很关心我,我去了一十一中,他在路上遇到我,用摩托车带我一程。他听说了我在一十一中的不得志,觉得他的同行瞎了狗眼,他比我父母还焦急,他说他在一中没有相熟的人,无法托人关照我。
  那个班上的人都很喜欢他,每年集体给他拜年。他们叫上我,我拒绝了,装出遗忘了他的样子。
  我从来没有忘记他。我是没脸见他。我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对不起他。我偷偷去看过他,那是夏天里,我提着一只西瓜和一些荔枝,走百转千回的巷子,我太窝囊了,把西瓜撞破在墙壁上,我趁机往回走了。我想到有一次和他赌气,我在黑板上丑画他,他走进教室一声不响地把黑板擦干净,开始上课。
  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宠爱过我的人,我已经无以为报,光惦记有用吗。
  有个转校来的女孩子李,把这个班搞浑了三个月。
  她是坐长长的黑色轿车来的,后面跟着两个戴墨镜的男人。她的身上绣满了牡丹,像拉二胡时穿的表演服。传说她是某个元首流落到民间的女儿,这一年有幸被父亲派人寻回来。扬言可以带一批人去新加坡。去的人以她的保镖和侍女身份。不过她要考验他们,女的要跪下来给她系鞋带,男的要从二楼跳下去,有三米多高。于是男的只恨自己不是女的。他们将来反正要成为门童或者厨师,恰好他们听说过新加坡,当保镖能出国,他们做梦都想不到。他们抗议男女不平等,请求放宽政策,从一楼到二楼之间的楼梯转角处跳下去,两米多高。
  她想了想,批准了。
  我看见一些廉价的皮鞋从转角处摔在地上,摔得底朝天,因为廉价而偷工减料,皮鞋不是实心底的,而是格子底的,一些小石子卡在格子里。
  她的公主级别的身份是一个即将随她去新加坡的使女扈告诉我的,她说这个机密她一个人承受不了,神经衰弱,她要我帮她一起承担,她叫我不要泄露出去,免得招惹杀生之祸。她说公主的父亲有一间机密小屋,屋里的墙壁上布满了按钮,按哪个按钮是派遣哪号杀手。我回到家忍不住说给父亲听了,我们笑了一个下午,岂不是要灭九族,万劫不复。三个月以后公主失踪了。我们在她的位子里翻出两个喝光的汽水袋子,有我们丢的沙包大小。在狭窄的校园里,我们开展不了什么活动,只好天天丢沙包玩。袋子上面的电话号码恰好跟她家的相同。也就是说她家里有可能是制作冰袋的,至少是住在冰袋厂里的。冰袋厂,冰袋制作厂,还以为是一个冰毒加工厂。
  也许开学来的轿车是借来的,那两个墨镜人是她的舅舅。为了陪外甥女演这场闹剧,道具也很大型,好象不太可能,最可能的是这是一个诈骗团伙,以什么目的来到这里行骗,难道是为了骗大家多买些冰袋,通过冰袋聚敛钱财。更有可能这是一家子疯子。最有可能就是我一个人疯了。我再找到当年没去成新加坡的朋友,提到这件事,他们反感地打断了。他们不承认有这么回事。扈在一个商场卖皮鞋,我找了去,我渴望与她的重逢,看她忘了没有。
  他们只是羞于提起。
  我觉得记忆多么不牢靠,完全是获得众人的认证才得以存活,现在我说起来,只是一个笑话,天方夜谭,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有贫穷和无知在的地方就有滑稽和荒谬。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偷听到美国和台湾的广播,听到广播里不厌其烦地讲解如何逃到香港去。我在想美国的广播他们是怎么听懂的。很多人以为我们城里的这条梨水河直接连接着香港附近的水域,他们计划从这里游到香港去。开始他们有只小船,到了一定的路程,他们放弃了这条小船,腋下夹着一块门板游泳向前。他们带了几罐子饭,放弃小船的时候刚好吃光了,罐子追随小船沉入梨水河底。这些都经过了精密计算。
  他们带上白纱布和铜哨子,据说鲨鱼闻不得血腥味,游泳的人身上有伤口,鲨鱼会追踪而至,所以有了伤口要赶紧用白纱布包扎。鲨鱼什么都不怕,就怕听到人吹铜哨子。隔老远听见就要捂起耳朵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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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我发觉一个学校质量的好坏跟学生年纪的大小相关。成反比。
  在一十一中我的年纪一点也不希奇。我有一个十五岁的同学,不停的跳级,他是老师的孩子,胎教好,启蒙早。而在四十四中,就有上述的那大龄两姐弟。在大学里更夸张,报名时我看见一个和我同级正式来读书的人,差不多三十几岁了。他打工归来,受尽了曲折,还是想着读书,在我们看来是需要勇气和值得嘉奖的。
  在这个大学里,很多人为高考操劳,因为家境贫寒和学习方法不得当、也就是智力低下,没得好下场,一个个未老先衰。
  高考之后,我看见我和我的高中同学们是真的分离了,他们是一只只高傲的风筝,得意地飞上了天。对于径直追赶他们,我早就已经失去力气了。我连同学会都懒得参加。到现在为止,同学会攀比炫耀的还不是出身。我突然想到,既然人各有命,就让我们人各有志。我还能做些什么呢,像我这样心有不甘自甘堕落的贱货,我要做些什么,才来使你们不敢再度轻视我,还会羡慕我、传说我。
  而谁又敢来耻笑我,只要你抽动一下嘴角,等你反省过来,已后悔莫及,为时以晚。围大二,二十岁,真的留级的话就跟我平级了,他的负担重了起来,由于隐瞒了家长,要自己捞一年的学费。加上他大手大脚,恐怕要一两万,听起来也是很沉重。我给他出主意,叫他骗他母亲,问他母亲要钱,说他表现太好破格升了本。他恼火得要袭击我。我们并排躺在床上,他给他母亲打电话,怕我出声,一脚把我踢到墙角。我说有人上一分钟还在强奸别人母亲的女儿,下一分钟还要赶去装自己母亲的乖儿子。他又给他表弟打电话,他表弟说了几句我的坏话,被我偷听到了,我凑上去抢电话,要打击一下他自我感觉良好的表弟,他制止了我,气鼓鼓的。
  他眼角有泪。
  呼啸的火车似乎是从我们头顶上碾过,我们是在卧轨、在找死。
  想起他第一次听到我十七岁,他的反应也不剧烈,反而觉得我夸大了年龄,我完全应该可以更小。
  晚上我吃药,十二个小时之前吃一粒,十二个小时之后吃一粒,他陪我等。我给他打电话,我听见他寝室的人在给他量刑,强奸幼女该判个多少年。他的脸肯定红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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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3 16:58: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五

  一个从来没有恋爱过的人,一个没有被强奸的人,不当处女都难。
  她唯一在两件事情上恶心。
  来大学之后,在你之前,她遇到一个男孩子,他是北方人,在这里当兵,比你还小一岁,在家里闹得不像样子,反正有亲戚在部队当高官,被送来锻炼锻炼,回去好接产业。他家里人一辈子对他只有两个要求,一不吸毒,二不文身。
  他们开始谁也不认识谁,在同一个广场的同一块草地上玩,来了一个算命的,他给算命的钱,问情。算命的不负责任地把她指给了他。
  她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有钱的人,她从小就吃钱的亏。从小吃穿就很局限,小学里交少了补课费,她和她的一些同学给老师下过跪。她见钱眼开。
  他用我们平时舍不得多喝的果汁清洗手指,给她点五十盘菜。他手腕上的一块手表值几万块。她听他说四千块一杯的酒,她连这样的酒杯都没见过。
  谁不贪慕虚荣,不贪慕是迫不得已。谁不想迎娶美人,娶不了是委曲求全。这个年轻人身上闪着钱的光泽,金钱是他的鳞片,有的人借助钱币发光。她断定他不是个嫖客,嫖客哪有这么年轻,哪肯这么费工夫。
  她思索该怎么迷惑这个人,好获得他的钱。
  她比他小、比他好看、比他书念的多,只要她肯,他凭什么不爱上她。
  可是听他的口气,他什么女人没见过,她不过是一个村姑,除了自尊,这是她犹豫不决的重大原因。他碰她,她像触电了一样,就像一只猫被反向摸了毛。她想呕,身体的反应告诉她,她心里悔恨极了,刚才明明她还挑逗了他,让他忍无可忍,现在上了床,她反而拒绝了。到此为止。
  她怎么会喜欢他,她只是看上他的家境他的钱了,要是他没钱,恐怕她连话都懒得和他讲一句。有钱又怎么样,她毕竟不是个婊子,如果做到这一步和婊子隔得不远,那她也是个嫩婊子、小婊子。她要尊重自己的身体,只有她的身体是忠实的诚恳的,它抵抗着她的迷惑,它告诉她对谁有欲有求,她爱谁。她只是有求于他,没有欲,缺一不可。
  当她遇到围,她把自己交给身体做主。身体叫她怎样就怎样,她养了十几年,白白嫩嫩,为谁而生。她相信只有身体是最可靠的,身体是指南针,哪里才是她的南方。它除了检验爱,还可以检验背叛,责骂、殴打、视而不见、遗弃、疏远都不是背叛,真正的背叛是肉体上的背叛,一辈子她只爱一个人,只和一个人做爱,只要肉体没有背叛,我们相隔多远,倍受摧残都能重返。
  她说她怕疼,怕流血。算了,不耐烦。
  他一下子泻了气。
  最大的打击是在床上枕边的打击。毕竟他不是个强奸犯,扫兴归扫兴,好言相劝也没用。她觉得只要不心狠,男人多半是安全的,你不上他的当,他也不能拿你怎么办,有时候警惕是多余的。世界上没有从头到尾不迎合的强奸。
  他也不赶她走,又邀请来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学生,陌生的女学生冷眼观看了好久,忍受不了了,决心顶替她。
  也许她和她一样,早早眼红了他的钱,可惜他看上的是她而不是她,她更要赌气,出此下策。他也是赌气,当着她的面发作起来。她看着他们,听见他们夸张的叫喊,咯咯笑了起来。
  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火头上的没原则的男人,见谁就是谁,不加挑选,给他一个杯子、一个墙洞,他都津津有味。
  她忽然担心起围,遇到这种投怀送抱他会怎样。
  要是他真的怎么样了,她又该怎么样。一个男人,一辈子不出一次轨,那也太难以置信,何况是围,简直不堪设想。只好不去想。
  她有些伤感,她没有自认为得那么迷人,那么不可取代,又有些庆幸,险些让他得了逞。她明白了,比他的预期效果还好,女学生、干净、打发钱都没有,还要跟你讲感情。她丝毫没有看不起她,她不比她高贵。她是半路上杀出来的婊子,她是个半途而废的婊子。她来接她的下,她下台了她登场,都是婊子,哪来的贵贱之分。
  他回到部队,给她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哭了,毕竟他才十九岁。他问她还能不能重新爱她。她也哭了,钻到写字台下躲到厕所里哭。
  后来他到学校来看她,那时侯她已经在热恋当中,在雨里他们随便说了一些话,她连送都没送他出校门。她心里被围填得满满的,一点缝隙也没有留给他。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么有钱的年轻人,她难得结识几个,让她放弃,她自己都舍不得,可是她唯一敢肯定的她是为自己哭的,为自己听说一个人有钱就和他来到床上而哭。她已经下贱到头了。
  还有一次,还有一个人。
  他叫她帮忙搬东西。
  我事后想起来那完全是随机的,他等的只要是一个女学生,并没有细加挑选。她只好自认倒霉。
  明明是几张鹅蛋色的吹塑纸,被折得哐当哐当响。他要拿回家制作下个星期美术课的模型。还没有二两重,他一个大男人,凭什么搬不动。
  她也没有多想,能够帮美术老师的忙,她满心欢喜。
  他倒水给她喝,他的家里是两间宿舍打通成一间,餐厅卧室连成一片,各个角落堆满了石膏的人头,断臂,红的好像有毒的水果。给她一种断壁残垣的印象,像一个狂轰滥炸的现场。他说他看过她的美术作业。印象尤其深。她完成得好极了。
  她自己都不记得了,他帮她回忆。
  是画一只球,不是要你表现它的式样和质量,不是要你徒手画多么圆,你用圆规画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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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她担惊受怕,每个两个小时就去厕所看一次内裤,看上面有没有血迹。她深深呼吸,去感受下身的洞穴里疼不疼。她知道要是没有血迹没有疼就可以当作没有什么事发生。她的确没有流血,的确一点也不疼。可是堂表曾经对她说过,一个女的要是在没来月经前被别人干了,那么她这辈子就完了,来不了月经,要不了孩子。
  她确定自己没有来月经,但是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被干了。
  没有人给她讲解过怎样就算被干了。
  她痛苦地想到,就算她不被干恐怕也还不上孩子,她的祖母每天身上各个关节贴满了麝香虎骨膏来治疗风湿。
  她看过一部电影,一个带儿子的女人跟一个带女儿的男人重组家庭。女人跟男人干、女儿跟儿子干、老的跟老的干、小的跟小的干。女的甩给儿子一耳光,她说他成心让当妈的不好过,难道他不怕出事。
  他嬉皮笑脸地从腰边摸出一点麝香。
  她从那时候起就知道麝香会导致绝育,她祖母是过来人,早早绝了经,也就不用管绝不绝育。她不相信她就不知道这一点。可是她从未顾及过她,只字不提。
  我突然感到她是故意的,想祸害她。巴不得她绝育。这样她又比赢了一个女人。她总是提议要阉割家里叫春的母猫,她从嫉恨女性发展到嫉恨母性。
  我不能抗议,我要装做什么都不懂。说出来了她们难免会觉得这个姑娘不得了,不简单,思想不纯洁,对男女之事研究不少。我看见拉二胡使用的松香也会吓出冷汗,觉得它是麝香的近亲。我多么羡慕家里楼上的那些婊子,每年都打一次胎,故意的、无意的,她们拍打着受孕而鼓胀的胸部,得意地说省了隆胸的钱。
  我把尿从五楼到下去,我心里反而忧伤,我宁愿我能够怀上、打掉、生下来,都让我欣喜若狂。不然她们会不会又要说她真是天生当婊子的料,生不了孩子更是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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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我是不是该给你们讲讲堂表,这个在我十七年里穿梭来往的人。
  她大我八岁。如果她走在街上,走在你不远的前方,不管你前面多少人,你一眼可以看出她。不是说她生得多么美艳,而是另有特征。
  她是她家里的头一胎,她父母一心想要个儿子,让她装成残疾儿童,争取到了她弟弟出生的指标。我没有装过残疾,可是为了争取一个弟弟,把年纪也改大了两岁,因为要隔三年以上才能拿到二胎指标。活该母亲偏偏生不出来个弟弟。
  她当时才三岁,走着走着,因为一些喜悦忘记了自己扮演的角色,跑了起来,牵她的亲人们就会掐她的手臂,她很快反应过来,继续拖着一条腿走路。然而这个千呼万唤的弟弟却夭折了。只剩下做出重大牺牲的她独自长大。等她进入敦梨小学之后,她家里编造了她经手神医治疗坏腿神气复原的故事。神医不过是一个在别人伤口上吹一口气就完事的人。实际上她的腿已经无法矫正了。
  你现在看她走路总是很慢很慢,斯斯文文,实际上是根本快不起来。
  我和她睡过无数夜。有时候在我家里,有时候在她家里。我们各睡一头,打闹、讲话,渐渐安静下来,她的手一直在被窝里游荡不安,像一条思索着的焦虑的蛇。
  我有些好奇,假装不动弹了,我的轻轻的鼾声为蛇壮了胆。
  它握住我的脚,用了很大的力量把我拖向她,当我的脚渐渐移动到和她的头平齐,它猛然扬起来劈开了我的双腿。
  我看到一些玩耍的小孩,骑在沙发靠背上,骑在另一个小孩的脖颈上,乘着螺旋形的楼梯扶手上滑下来,夹坐在铁栏杆上,被人来回的拉动,我知道他们的尚未发育成型的生殖器官被点燃了。一场隐秘不端自得其乐的游戏开始了。
  我何尝不热衷这种游戏。我开始知道我身上有个地方,它像一个腮,一个蚌。我在墙上的钉子上、桌子尖上摩擦自己。我跟祖母睡,总是早早地上床,在她之前上床,我把一个水果夹在腿间,或者把枕头垫在腹部下,揉搓和扭动,迫不得已了才用手,如同翻阅一朵花。每天会这样很多次,忍无可忍,要是我祖母比我先上床,我就会异常烦躁。有一回,突然想起来要这么做,哪怕冒险,可是我祖母就睡在我身上,不知道睡着了没有,老年人很警醒,瞌睡少。我却发出了一声尖叫。声音不大,但是很尖锐,好象是一根针,刺破空气。我祖母回过身,睁开一只眼睛看了我一下,没说什么,又转身过去了。我吓得半天都不敢动,不敢出气,手脚都是麻的。一个晚上我都在想那个眼神,究竟有什么含义。是歧视,是谅解,也许只是平白无故的一眼。
  第二天,她也没再提起那一眼。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这样的经验,在她嫁给我祖父以前,在我祖父过世以后,在他们因为革命需要分开的时候。我觉得大半生那么漫长,她总会有几次对身体无意的触碰吧,她也该偶尔获得了快感。但是她可能没有让它养成习惯。难道那种诱惑在她身上就不强烈,能被她收服吗。否则她不会每个夜晚都这么平淡。她一定明白我做了什么。为什么一反常态地没有揭穿我。她一定心里十分唾弃我,为什么还不惩罚我,要挟我,殴打我,把我的丑行公布于众。
  我觉得有阴谋。
  我泪水涟涟地想到那个晚上。
  如果那个晚上,她心慈手软,不饲养那条蛇,什么也不对妹妹做,我的十几年是不是不用活得艰难和警惕,不会那么羞耻,后来也不会恐惧和放纵。
  她带我到她的家里。
  她家里未死的外祖母已经备好了棺材。外朱内棕的棺材打开着,如同一个杂务柜,一条货船。
  她带领我把棺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空,把门栓上。她检查了好几次门。她搬来几只又矮又圆的凳子,间隔相等的摆开,连接了棺材和床。棺材是东宫,床是西宫,她是皇上,而她恰好是叫皇妃。她觉得是在梦中,在水上,皇上踩着圆桌一样的睡莲的叶子来临幸她。她拿出她的宝藏,赐予她,一些破烂的蚊帐,塑料的珠链,过期的胭脂。她们互相脱去衣服,互相亲吻和抚摸。
  她以为她是全心全意扮演她的君王。原来也是有预谋的,她只是给她详尽的示范,她要求她们把角色换过来,她希望她像她对待她那样对待她。
  完全是虚惊一场,她没有什么变异,也没有要女扮男装。儿时的阴影根本没有占领她。可是我却太自私了,等我明白这是一种享受之后,我贪婪的拒绝了她的要求,除非我做我的皇妃,我本来就是这个名字,要么我们就停止这个游戏。
  她很伤心,觉得吃亏了。我仅仅不耐烦地扮演过一个负心郎,她咬断手指为他写血书,我和她完全没有肢体接触。
  大约她觉得引导我走上这条路是罪过的、亏欠我的,只能我要求她,她没有脸面要求我。在小学里我组织过同学做一种下流的游戏,活动场地是在胡大太居住的幸福院里。那里有几个花坛,有水泥地。游戏的规则是我制定的,叫做土匪抓小姐,有时候又叫日本鬼子捉花姑娘。开始有男孩子在场扮演土匪,大家都玩得很投入。后来他们被家长喊走了,只剩下女孩子,谁也不肯分离出去当土匪,就算自愿当了土匪,大家也顿然丧失兴致了。这些女孩子应该都是堂表类的,安全的、正常的,也是我这一类的,自私的、贪婪的。我们常常把邻家的幼女脱光了抱进一个死角里,合作的幼女也很乐意,天生有强烈的暴露欲,看见异性来了她还要莫名其妙地扭动。以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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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堂表给我形容,她始终说不出它正式的名字,她说它有褶皱,我想到手风琴中间的褶皱,灯笼上、蚕身上的褶皱。她说它的根部有钢硬的毛,我想到了路上挑起卖的甘蔗,我想到猫受到惊吓时竖起的尾巴,仙人掌、梳子、扫把。她把它的模样画在速写纸上,像捉鬼的钟馗,飞扬跋扈。像个修行的达摩,眉发飘舞。
  她说疼,疼、疼疼疼。
  她是一条血红的瀑布。
  她和她的画家在原始的深山里,连灯都没有,她们吃了几根凉拌黄瓜。她记得夜里出门他们点的是灯笼,在屋里头呆着燃的是煤油。那个晚上十分鬼魅,他们在林海里做爱,在风吟里接吻。他告诉她,她腰上有颗痣,千娇百媚。
  我怀恋很久以前的她,带我去水库的尽头看鸭子,那些鸭子躲在岸边的水草里面,要用石头砸,才肯拍着翅膀出去。五颜六色的颜料,长长短短的画笔,那一年她十九岁,穿墨绿色的毛线,小脚牛仔裤,背着半张桌子大的画夹,她走到街上,一个醉酒的男人拉扯她的头发,说你那么美,那么美。那个时候,我们谁又知道我们的青春是为这些人准备的。我们生活的城市叫做大庸,你听现在做了导游的堂表给你解说这个城市的名字。大庸,大学,中庸。我们具体居住的地方叫做白鹤咀,站到高处看,整个大庸城区就像一只打开双翅的白鹤,我们这里是白鹤的嘴尖处。我们的这条主巷叫做西门西。
  画家的妻子在巷口摆了一个摊子,出售卫生巾和餐巾纸还有一些锅碗瓢盆。我想画家你看看这些卫生巾,看看这些锅子,你都不该风流成性,你于心何忍。
  堂表带领我大摇大摆地走过去,顺便偷听画家妻子向顾客诉说生意的不好做。堂表说我请好几个朋友在这里买了卫生巾。莫非是为了羞辱和挑衅这个女人。堂表让我比较她们谁更美,我说你更年轻。
  我问她怎么会爱上这样潦倒的人。
  我说我只爱金钱和美貌,看不到的、难以兑现的,口说无凭。但是金钱和美貌也不要一起来,最好是一样一样来,要么是他供养我的美貌,要么是我接济他的美貌。一起来的话,我就招架不住了。贫穷是我们共同的性别、姓氏,人别分男人和女人,分为穷人和富人算了。同姓同性都相斥,我说你简直找死。
  她不服气,她说你没有资格那么否决他。她拉我去看他的房子,失修的洋房日晒雨淋的露天阳台告诉你他从前的风光和才华。
  他只是画一幅了裸体画,只有你们这些没见识的人听到裸体二字才大惊小怪。我就敢在大街上翻着裸体画册朝前走。我们要用艺术的美的眼光看待。他的弟兄为他找来一个模特,他也不晓得她是个婊子,那个年头也只有婊子肯脱光了让人画。
  他画完了就背着手出去了,把画笔搁在那里,谁晓得他的弟兄要操她。他倒霉,撞在严打的枪口上,他和他的弟兄糊里糊涂形成了一个两个人的流氓团伙,被关了起来。如果他不为他的弟兄分担,弟兄肯定要被枪决,他跪下来求他。
  这一跪跪走了他的八年。
  八年,我以为画家编造了一个故事来感化她,我向我父亲打听这个人,我父亲说当年这个城里有这样一个年轻人,专门画巨型电影海报,长得很像诗人徐志摩。后来犯了轮奸罪,判了好几年。
  他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八年前,他到底做了些什么,谁保证他一定没有操过那个婊子。
  你凭什么信任他。
  穷是致命伤,他有几任妻子,原来的妻子跑去了日本,现在这个卖纸的妻子是欠了他几千块钱卖身给他的。儿子在他妻子肚子里,他不能实现他对她的承诺。
  他和她闹了分裂,好聚保证不了好散,她到他家里闹事,吓得他妻子早产。他不忍心打她,叫她快走。他年迈的父母停止打麻将,嘲讽她,现在这样的女学生多的是,你是自愿的,又不是我儿子强奸的你,不要闹大了对你名声不好。他妻子坐月子期间,她又冲到他家,看见孩子被两块手巾胡乱包扎着,丢在饭桌上,她退出门来。
  她从来没有用过他的一分钱,她做导游有的是钱,经济的独立使她有发言权,她骂他是她招的男妓,是她唤来的公狗。她扬言要找人打他,还专门借来相机派我潜入一个他也参加的画展,给他拍照。一个胶卷我自己照了三十几张,总算给他照的那两张侧面的照片洗出来没有暴光。我其实只在他们写生的时候见过他一面,觉得他跟我父亲的神色有些相象,难道这种长相特别能迫害人。我是通过一双白色的旧皮鞋认出了他。
  她拿着一根棒槌哭哭闹闹睡着了,她梦见她在梦里打了他。
  她刚刚从卫校毕业,找不到事做,我父亲在一家小医院里,姑母也在医院里,却没帮忙把她带进去。她家里数落她,她扬言要卖掉一个肾,卖个二十万,好孝敬她们。她不能老闲着,端了半个月盘子,一站就是一天一夜,脚心都站淤了血,受不了客人调戏。她只好挑选了一门跟专业接近的手艺,就是做按摩。学推拿、踩背、洗浴,她坚持不穿超短裙工作,有一天她哼了一首《甜蜜蜜》,一个路过的韩国客人听见了,听得泪光闪闪,给了她一百块钱美金小费,她兑换了它,连夜给我买了一只书包。而整个家族的人在这段时间里都羞于提起她。
  她坐在涂脂抹粉的庸俗的女人堆里,简直鹤立鸡群。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无处诉说她想成为一名画家的梦想。她也遇到过一个北方小有名气的山水画家,他习惯了逢场作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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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我的表兄从小失去了父亲,他母亲只能做到在钱物上面不亏欠他,他总是逃学,追赶一只青蛙,被一个接一个的学校开除。读过厨师培训,学成归来请亲戚吃饭,制作了一种拔丝香蕉,我祖母在桌子旁边吃了一口香蕉,都走到屋外面了丝还没有拔断,大家一致认为他厨艺学到了家,支持他在四十四中门口租一个门面开米粉馆。给女学生下米粉份量下的太多,使店子亏损了钱,才半年就打掉了。又读了两年卫校,在姑母的单位上安排了工作。给我轻微感冒的祖母打吊针,命令我到旁边站着,哪里都不能去,一滴一滴数着瓶子里的药水,药水快完了,就到客厅里喊在看电视的他换新的药水。俨然救死扶伤了好多人。他一直以来都显得缺少教养。他到我家里很少喊人,喊了也是直呼其名,每次都是捉弄和使唤我的口吻,而且和我父母怄气,蹲在凳子上吃饭,从来不愿意纠正自己的驼背。他在路上和哪个女人搭了讪,看到我就趾高气昂极了,叫我庸脂俗粉。
  他母亲说他是废物,二十岁的人了还不会找姑娘,他自尊心遭到严重的挫伤,吹嘘在学校交了女朋友,不再需要他母亲周末去学校帮他洗被子了。他母亲半信半疑,偷偷跑到学校一看,他的被子正面睡脏了又翻过来睡反面。
  她还有一个儿子,他还有一个弟弟,连她自己多年来都不确定。有一段时间,她做梦,梦里的东西都是成双的,两条鸡公蛇纠缠在一起,梦见狗也是两条狗你咬我我咬你,听起来像几个春梦。
  她找到我外祖母家的瞎子房客神算,神算说她的八字没有那么重,克不死她男人,她男人是她和两个儿子合伙克死的。她如释重负。神算一口道出她命中有两个儿子。她一惊,果然命定的,她有两个儿子。可是她身边只留下一个。另一个生死未卜。神算说找这个孩子要朝西,朝西。
  或者她心里是不是更期待另一种万物皆成双、她应当再嫁的算法。可惜没有人从这个方面声援她。
  她猛然想起她引产过一个男孩子,当时她流了大量的血昏死过去,孩子脉息也很弱,没有活下去的迹象,她母亲怕连累大人,做主扔掉了。真是心狠手辣。孩子有可能被护士救起偷偷卖给了无后的人家。医院里产妇的胎盘护士都要拿去卖钱,何况产妇的胎儿。她走出了西门西,还是一直朝着西方走,找到梨水河边,就要做船过河去了,看见一个游泳的孩子和我的大表兄眉眼相似。
  她等他游完。
  她跟踪他。
  跟踪到他家里,那户人家也许是心虚,也许是家庭条件差巴不得有人来帮一把,拱手相让的很。就如我母亲对此事发表的看法,老鼠养儿,替猫暂劲。这户人家让她别激动,不管是不是她儿子,先认他做了干儿子再说。等什么时候亲子鉴定便宜下来她是要去鉴定的。这个我勉强称做二表兄的男孩子,是我以前四十四中的同学,和我同届,就在隔壁班上,长得牛高马大的,读书期间经常追求女生,也是出了名的混混。他打过我的注意没有我不记得了,如果有,那真荒唐。
  我常常在四十四中碰到我姑母,她来看他,给他塞钱。
  想想看一个女孩子不懂事的时候也该要洁身自好,如果当时我在四中乱来,说不定就已经乱伦了,就是不乱伦,至少是让他掌握了我的把柄。我不是要在家族里受制于他。为此我暗自得意。
  他到我家吃过几顿饭,我们家的人清一色的薄唇小口的,而他粗枝大叶的,一点也不像黄家的人。不过长得倒是有点像我表兄的大伯父。
  我父亲总是说有奶便是娘,尽管是黄家的人,吃了别人家的奶水自然也会长变化。我母亲说黄家人有什么稀罕,还不是吃阳间饭,过阴间日子。
  这使我祖母挂不住脸。
  真不知道当年谋杀他的她怎么好意思和他一个桌子吃饭,幸亏他不知道。他似乎为多了几门亲戚多了一些照应而高兴,都想敬在座的一杯,又怕显得流氓习气。他显然不知道这一家子是些什么歪七扭八的人。他是个感情朴素的孩子,可是她呢,他永远不知道,他这条命,他今天能长那么高大,都不是她成全他的,反而仅凭她的一念,一闪失,就差点损失了。我们全家都能平静地接受这个半路上的亲戚,像局外人那么平静。又不是我多出了亲生兄弟。根本就不关我们的事。
  要是现在我们突然损失了哪个亲戚,比如我的祖母、我、我的某个伯父、某个孩子,也会有那么平静。估计就是失去我,杀伤力最大。
  谁也不会激动万分,该吃饭的吃饭,该打麻将的打麻将,睡觉的睡觉,没有人肯停下来叹息或者悼念一秒钟。好象隔我们天远地远。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令我们大喜大悲。没有一场疾病是在慰问里痊愈的。没有一次节日是在祝福里度过的。连说一句温情的话都要遭到耻笑。
  我一直很心疼幸福院的胡大太,有一次我对堂表表示胡大太就像是我们祖母的母亲,像我们的曾祖母。她马上反感极了。
  她说你少说这些假惺惺的话,不就是为了讨好祖母。
  其实我根本没那想法。
  当年胡大太同时照顾着我父亲和我二伯父。大约是我的父亲比较乖巧,有一次胡大太问他们两个,等她老了,他们怎么回报她。
  我父亲回答的比我二伯父出色多了,导致了轻信而天真的老人对他的偏爱。宠爱是世袭的,仇恨也是世袭的,到了我们这一代血脉的分枝上,她继续对我父亲的后代宠爱有嘉。其实她只是个跟我们毫无血缘关系的孤寡老人,她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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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我不会忘记堂表外祖母的死。
  她以前在敦梨小学食堂里煮饭,有退休工资。他们家扣留了她的退休工资。她的房屋在梨水河边,有一大笔拆迁费,她用来养老的,他们也争夺。她也用不着养老就死了。她两个儿子,堂表的母亲是夹在中间的那个女儿,大儿子在文革时偷别人的白菜被打死了,打死了还被挂在她家门口的桑树上,造成上吊自杀的假象,像打死了一只九命猫,要挂在树上。她的小儿子嗜酒成性,大白天站都站不稳,因为争夺拆迁费受老婆指使,毒死过他姐姐家里的猪,结了仇怨。老婆一直在跟他闹离婚,为了拆迁费回来住了半个月,眼件拿不到钱,人又不见了。他受了郁闷,想不开,淹死在公共的水缸里。捞起来时怀里抱着一只酒瓶,酒瓶里灌满了水还是酒。
  不清楚是谋杀还是自杀。他穷了大半辈子,钱刚刚要到手了,反而自杀了,死在这个节骨眼上,早不死晚不死。他无怨无仇,钱又还没倒手,别人懒得去杀他。
  我父亲回忆他真是个好人,他们年轻时一起游手好闲,在他家里白吃白喝,他从来不计较。他还有一些经济头脑,做过药材生意,我父亲和他还合作做照相生意。
  收了梨宾小学的钱,讲好了给学生每人拍一张照片,然后给任课老师一人送一张,给每个班送一张集体照。收钱当天确实是借了个照相机来,胶卷都没有装,白白地照了一整天。本来还想去敦梨小学去骗钱,敦梨也是在河边,隔他家近,怕被熟人认出来了。我父亲为他搬花圈,一双手都染绿了。
  他说你真该写写她们那一家。
  这个老人被掏儿女们掏得精光之后,因为口腔溃疡吃不得辣椒,他们偏偏每天不买菜,吃辣椒拌饭。她的手反不到背后去,他们连给她抓痒也不耐烦。
  堂表常常到我家里抱怨她外祖母如何刁难。使我祖母听的头皮发麻,庆幸没有跟他们一起住。
  她得了重病,他们也不送医院,一直摆放在家里。三天两头喊我姑母去诊治,我姑母最擅长诊治性病,对于这些病不理手,也不耐烦得很。喊我表兄治疗她,我表兄嫌她臭,置全家委以的重任不顾。
  那段时间我家简直成了发难场。每次吃晚饭,谁不在场大家就合伙说谁的坏话。我不在场次数最多,可是我的坏话自然是最少的,因为我年纪小,还没坏出规模来。老人终于挨不住了,她大小便全拉在床上,打馊臭的嗝,放毒气一样的屁,她一昏睡就是几天,一动不动。
  我姑母一再强调过这个时候千万不能移动她,一动她的魂魄就回不来了。不知道是强调还是暗示。
  可是他们偏偏看她太脏了,非要给她洗个澡才舒服。好多天来都没给她洗,早不洗晚不洗,要是我的姑母不这么嘱托,他们也许一直都不会给她洗。只是一动,这个老人就散架了,魂飞魄散。
  一定是故意的,他们一定是故意的。根本就是谋杀,不谋而合。
  就像我在大学看过的恐怖小说里,唆使孩子朝垂落在地上并未绝缘的电线小便,别有用心地喊小心汽车而分散横过马路的行人的注意力,恐吓火灾现场晕头转向的母亲她的儿子还在烈火里。
  这些人都遇害了。
  和这些异曲同工。凶手却逍遥法外。
  葬礼当天来的人不多,因为他们家向来跟人没什么交情。我外祖母也来了,碰见死人,我无知的外祖母不停缠着我,对我说,我们的性命都是无常索取走的。
  然后给我分析给我指,今天来的人里面,哪些有无常的嫌疑和迹象。
  无常遍布我们周围。通常是那些无精打采的瘦高个。我看到的要么是无精打采的胖子,要么是无精打采的矮子。两个特征怎么也不肯统一。
  有个老人,已经瘫痪了,根本不能移动一下,家里人给他弄的盐水瓶子暖脚,走到屋外只听见盐水瓶子落地的声音,赶进来一看,老人已经掉气了,用来覆盖呕吐物的藕煤灰上,留有几个蹄印。无常已经来过了。轻易拿走了老人的命。
  无常喜欢在公共场合里打盹儿,因为他物色了人,要去索命去了。趁他睡着了,把他的鞋子拿走一只,或者把他的鞋子里倒一小杯白酒,或者把一只鞋子鞋面朝下放着,他找不着来时的路,成了游魂。
  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法则,一个人的死期和另一个人的生辰重合,无常也就偷个闲,不插手了,这个人就可以逃开轮回来投胎。
  我出生的时候,几乎是同一时刻,医院里死了一个得痨病的癞子。我生下来以后感染上风寒,不停地咳嗽,到了一岁营养不良,不长头发,全家人都为此丧气,以为我真的是那个痨病癞子投胎的。如果这是真的,我也够没脸见人的啦。
  我开始不断查阅资料,看有没有哪个大作家死于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三日凌晨一点整。无常也怕活人,那种眉毛浓密的人,火焰高,无常体温低,会熔化,近不得他的身。比如堂表的外祖父,火焰就很高。
  有一天,他去医院探望病人,一屋子要死不活的重病人,家里人也舍不得出大价钱治,在医院里哼哼唧唧的,医生都厌恶死了。
  等他一来,眼看着病人们气色好多了,他们跟他聊天,有的还哼起了小曲。医生把他叫出来,叫他快走,别坏无常的好事。
  他赌气走了,一走,一病房的人纷纷怏下去,接二连三死光了。
  可是他自己的命到底是谁索取的。
  他到水库里炸鱼,炸药扔进去了大半天不响,他以为熄灭了,走上去看,突然爆炸了。肉体被炸成了碎片和粉末,飘散在水库里,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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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6 10:59: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表兄极不情愿,因为他弟弟长得比他象样子,比他有女朋友。他的自尊再度受挫。为了认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邻里传出了一些丑话,寡妇门前是非多,好多人都说我姑母是另有图谋。我祖母气得直替女儿争辩,人家孤儿寡妇多个清尸人不好啊,你们还要糟践她。不过这也是报应,不必同情她。你看看她,平日里怎么糟践别人。她不只把自己儿子的丑事泄露给人听,而且最喜欢散播左邻右舍的丑闻,谁家里进了强盗、谁家里杀人放火、谁偷人、谁又在她手下治病,都讲的有名有姓,头头是道。听得你面红耳赤,真该把她拖出去掌嘴,真该把她关起来。她在一家皮肤病防治中心治疗麻风病和性病。我母亲叫我到她单位上喊她来吃饭,我去她的办公室要上楼,连扶手也不敢摸,怕感染病。她的办公室里挂着用爱滋病人和麻风病人的图片制作成的挂历和宣传画。画上的人们体无完肤,身上有手掌大的一块一块的白斑,指头都一个一个烂掉了。麻风在这个城里,解放前有过,现在早绝迹了,剩下一坐麻风山成了蔬菜瓜果产地,供应市民。我对这麻风两个字怀恨在心。高中时候,有个数学老师极为鄙视穷人,特别针对我。他自己也不见得多么有钱、多么有出息。他每天去的最远的地方不过上是到幼儿园接女儿,下到菜市场买菜。自己都是狗,还咬狗,完全是一只老疯公狗。他多次在我面前轻蔑地表示如果不是教委规定,一十一中才不会到生源低劣的末流中学去矮子中间拔高子。他说穷人出娇子。他说真要严谨考风考纪,以外校学生的智商怎么可能比一十一中本校的学生还考得好。他甚至明确地说你的中考成绩是翻书得来的。他的口气好象是一十一中的校长。我参加了一些学校的活动他就暗示我的风骚。我挺知趣,放弃参加这些活动,他就说有的学生就是闷骚,在班上骚得很,却不敢骚到学校里去,狗肉上不得正席。我从来没有受到这种刁蛮,让我进退两难,简直就是种族歧视,倡导者是一位何德何能的高中老师。我的三年高中,我觉得我就是一条被人踢来踹去的小母狗。我自认为是个非常警惕和本分的人,别人提到我,都会说真是个柔弱和忍让的的姑娘。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什么事招惹了他、得罪了他。如果他能指出,我会马上更正,我会谢天谢地,只要他肯宽恕我,就是叫我给他磕头我也愿意,我又不是没给老师下过跪。我知道这样的话我的整个高中就会扭转过来,就算不能再成为一个优秀的出风头的学生,至少我还能像个人样,做个相安无事的学生。他教了我三年主课,又是我的班主任,可以说我的三年高中几乎全掌握在他手里。恳请他原谅她吧,她所做的她不知道。难道她一个辛辛苦苦的穷学生就真的这么罪不可恕。高考过后,我父亲说有件事瞒了我三年,他其实认识我的班主任,这个人的妻子一直还和他一个医院里。他第一次听我说起我的班主任,他就知道是自己认识的那对夫妇。只要牵扯到我父亲,牵扯到女人,我第一反应就是我父亲以前跟班主任的女人有一腿,难怪我这么招老师仇恨。有一腿好象这是我父亲跟女人并存的唯一形式,我完全把我父亲当成了一个淫贼、风流才子、一个采花大盗。也许是我太高估他了。其实围在我心里也是这个形象,要是他外出了,不在我身边,我就会不停地追问他,是不是跟女的一起啊。要闻,要搜身。我头脑简单地恍然大悟,我知道三年来的仇恨的根源了。你别胡说八道胡思乱想。你知道麻风吗,麻风山啊。她十几年前是麻风山的一个医务人员,在荒山野岭里照顾那些麻风病人,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天天跟一些溃烂恶臭的人在一起,这是多大的不幸。因为寂寞,因为寻求保护,她跟了一个老中医。被人撞见了,为了息事宁人,她又跟了目击者。陆陆续续逼不得已跟了一些人。她不会还跟过你吧。等她终于调到城里,他还是一个小教员,从乡下来,为了在城里立足,他认识了她,走向了她。十几年前,怎样的贞洁观,即使在爱情的名义下,他在对我的款待里彻底表现了他的多疑和阴鸷,你想想他能让她好过吗。他捧起这只众人都试过的鞋,进入这个众人都穿凿过的洞,完成了一个男人对命运的屈尊。一生都是耻辱。我特意去父亲的单位看过她,是个轻言细语瘦骨嶙峋的妇人,她的脚只有我的手粗,这样的女人,要是在你家门口敲门,从门底露出两只脚,你肯定以为有个疯子在你们家门口玩倒立。听说她身体不好,刚刚开过刀,她的面黄肌瘦使我觉得她是自己给自己动的手术,没有人看管她。人不可貌像,从今生看不到昨世,从今天看不出昨日。谁能想象她就是当时那只麻风山上的破鞋。我知道你是个应激性非常强的人。的确,在初二,我第一次在生物课本上看见草屡虫,我就觉得它真像我,一遇到刺激就跑得老远,不肯重返。你从来不说错做错第二遍。苦瓜南瓜,让你厌恶的食物你一辈子都不吃第二次。所有作料一一放完之前,你决不开口品尝食物。你追赶一只球总是跑到它前面拦截它。你在窗户上撞了头,从来不揉,而是再狠狠地撞上一次,让接下来的疼缓冲原来的疼。没有十全把握的事情你从来不做。没有获得全部,你从不展示局部。没有人能逼你,你总是自己不断地逼迫自己,你在一个地方受辱,不到能够衣锦还乡那天,你绝对不会重返。我对你放心极了。这样你的班主任才安全。为什么你要保全他。我才是你的
捷报频传: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6 10:59: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明确我的父亲,他一生都是落拓。二十几岁有人邀请他出任一个小法院的庭长,他拒绝了,无缘仕途。他想过经商,在马路上摆过一个射击的摊子,切去大木箱的一面,里面点十支蜡烛,子弹是系着红绳的黑铁钉子,行人经过带来的风熄灭他的烛苗,他考虑得不周全,可见他也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他顶替他母亲的职务,到一个小医院当会计。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宠物情结。他六七岁在一条溪里喝水,一只麻雀也在喝水,喝德太入迷了,他捉住了它,它归顺了他,它跟着他到山上砍柴打猎。他曾经在河里捉到一条大鱼,单凭他个人是捉不到的,这条鱼嘴唇上有被钩挂过的伤,他在膝盖深的水中追赶它,它撞到了岩石上,晕厥过去。他把它抱回家,全家人都盼望着一顿丰富的早宴,他以功臣自居,去查看锅里的鱼,把灶上的一盆经全家人洗过的洗脸水打泼在锅里,一锅鱼汤被稀释得没有一丝咸味了,他又遭了打。荒年里,他还寄养在他舅父家里,舅父家里有一只老母鸡,一只老猫。母鸡每天生一只蛋,用来换全家人吃的盐。猫是吃草长大的,因为老鼠已经被人吃光了。猫产后体虚,趁人不备把母鸡吃了,大家决定把它剁了吃。他外祖母迷信猫有九命,要么打死它把它挂在树上,要么把它身上绑块石头沉到河里去。他把它拿到河边,偷偷放了它的生。被他二哥举报了,挨了打。 总是以遭打告终。他到镇上读中学还见到过它,它天天在学校食堂偷东西吃,看见了他,不敢近身。他记得他背着一捆柴从山坡上滚下来,被一片潮湿的沙地接住了。他连呼吸都是困难,他看见一条两眼通红的狼一样的狗逼近他,他使出浑身力气喝退了它,他们互相惧怕着,不晓得谁要吃谁。他不晓得他从哪里借来的气力,否则他肯定被它吃掉了。他去的时候看见一个老人坐在石头上拿着斗篷扇凉,回来时发现人已经被老虎吃的只剩一只脚板和一些头发了。他当知青时他们生产队养过一头脸色半黑半白的猪,像张八卦图。他叫它花脑壳,它常常跟他们到菜地里玩。花脑壳长到一百多斤死活不长了,只好卖给别人,买主剖开后发现花脑壳肚子里有个篮球大的瘤,认定不能食用,连夜退了回来,猪死不能复生,他们只好现场煮了一半吃了,换取买主于人于猪的信服。等了一天他们都没发作,买主又拿走了剩下的半个瘤。我们家前后都有院子,很多猫啊狗的流浪至此。猫多一些,天生和人亲近些,个头大到枕头,小到拳头。狗全是土种狗和哈巴狗杂交的,没见过一只名贵的,一副龇牙咧嘴的德性,西门西的狗肉店最欢迎它们,从没缺过货源。我捉到过一只枕头那么大的猫,怀疑它是几年前我家失踪的那只小白波斯猫。送给我阿姨,阿姨回赠了我一件羊毛衫,一条背带裤。这只猫半夜三更像婴儿那样啼哭,搞得七层楼都不安宁,邻居家里还以为他们家添丁了,要来恭喜。每餐还要吃一碗瘦肉,被我阿姨扔了出去。他在巷子里走,一只狗跳出来咬住了他的膝盖,咬的不是很重,有些开玩笑的成分。狗的主人马上跑出来解释,这条狗没有病,咬了好多人都没事,回到家你抓一把辣椒敷在伤口上就好了。连一把辣椒都不给受害者提供,哪有这么说话的。操的是外地口音,是外地人士。他听了好半天才听懂了,听懂了自然要发难,他一个手指朝上指着赌咒,天黑之前不送两百块钱药费到他家就别怪他不客气。他也只敢吓唬外地人。就像我家的外来房客也老是被本地人用铲子铲。我们吃晚饭时,他伤口早愈合了,都忘记先前发生的事情了。有个大概读小学的孩子走到门口敲门,隔着铁门,怀里抱的就是这条咬伤他的狗。孩子说狗是他养的,跟他父亲无关,他家里没有钱,你看看打死这条狗卖不卖得了两百块。他心软了。对于他的不计前嫌,这条狗也很知趣,被改名字叫黄二,收编在我们家里。因为我是黄大。折合起来黄二相当于人十七八的岁数。比我年纪还大,我们是按先来后到排的,不是按年纪大小。它老是拖得满地都是卫生巾,以至于有一天我母亲发脾气几脚把它踢到门角上,踢死了它。它没反抗,可能是父亲的好弱化了它。我祖母痛恨我们喂养动物的行为,她说我们是新社会劳动人民的儿女,学起旧社会财主养玩物的X胚子。他每天到市场上的肉行为它捡一些杂碎,我母亲干脆派它直接去市场上吃,吃饱了再返回。带它认了几回路。它沿途撒了些尿,很快就跑熟了。他执意由他去捡,他的理由是市场不近,它本来就饿得慌,一来一回,即使吃饱了,走回来也又消耗了体力,还是饿。就算他要它去,也是把它扛在肩头,不让它下地走。免得它劳累。冬天他把新生的小猫放到被子里取暖,把两只小鸡放在口袋里。可惜一只小鸡被黄二吃了,一只痛失好友神智模糊从二楼失足掉下了摔死了。我母亲有意见,怕猫在床上撒尿。他反驳,这么小,一泡尿还不是相当于人的一口唾沫,打不湿什么的,不要紧。他甚至爬到树上捕捉一只蝉,剪去蝉的翅膀给黄三当玩具。黄三一只爪子摁住蝉的肚皮,蝉哭得淘气死了。黄三放松看管了,蝉就在地上爬来爬去,我母亲以为哪里来了一只蟑螂,拿拖鞋打死了。黄三失去了玩具就跑出去玩了。几天没回来,回来的时候已经被别的猫打得像蝉那么哭泣。这样体贴一条狗一只猫的人,竟然打死过一只猫。我们家当时还养了一只独眼猫,就是上面说的黄三。这只猫格外有意思,只要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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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6 11: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三

我母亲高中毕业,学校是技校的前身。读的几年书,大半时间都用来勤工俭学了,到比麻风山还遥远的后山上搬树,后面的同学偷懒,把树从山顶上推下来,砸伤了好几个前面的女学生。她们到一个茅厕里躲避一场大雨,厕所是整个挖一个正方体的大坑,上面铺着木板,在木板上锯出十个花生形状的蹲坑,下面全是粪便,她们都拖着树木往里面挤,木板承受不起,被踩塌了,全军覆没,都掉进了粪坑里。一个最老实最好看的女孩子就在这里被淹死了。也不算淹死,因为粪便没有人深,主要是被糊状物涂在脸上、呛进鼻孔里蒙死了。我想起古代皇宫里的皇妃,有的是作恶的,有的是造陷害的,都被太监拿纸或者糨糊糊死了。我母亲很欣赏自己的身轻若燕,灵敏地把木头横在粪坑上,刚好卡住了,她就坐在木头上等岸上的人把她扯上去,可以说她是沾粪便沾的最少的人,可惜没保全,身下有几个人抓几下了她的脚。上了岸她站在在屋檐底下,把脚伸出屋檐让雨水冲洗,洗完了一只脚再换另一只脚。她们辛辛苦苦搬的树被扣留下来,切割成木板,修复茅厕。据说她读书时篮球打得很好,她更是跑得很快,有时候我和她逛街,我走不动了,不肯继续走,她又舍不得坐车,她就鼓动我和她赛跑,看谁先跑到家。她脚下生风。有天晚上她在西门西里遭到抢劫,这个抢劫的也是有眼无珠,肯并且敢抢劫她。她追了劫匪整个西门西,抢匪气喘吁吁的,情愿退还给她了,回来一数,还多出了一块钱来。她不认识几个字,学是学过,没用心,快忘完了。在她面前摆一张报纸,三分钟就可以催眠她。她把金玉满堂听成金鱼满塘,把离家出走说成出家离走,把WTO说成WC。她力气出名得大,一个大石头从经过西门西的卡车上滚落在巷子中央,我父亲和邻居两个人合伙抬都抬不走,她袖子一挥,跳上去就推走了。判断一个人下不下等先听听她的嗓门,再看看她的力气。你看她天生一副佣人像。别人下岗她不用下岗,因为一辈子没有上过岗。不是下苦力的哪个单位肯要她。从我们家门口到幸福院门口那段西门西,这条街住得多半是外来人口,有的房东把地下室、猪圈粉刷一新也出租出去,厕所都没有,住户只好半夜里跑到路上来屙屎屙尿,猪狗不如。胡大太就住在这个幸福院里,里面有的都是断子绝孙的老人和伤残智障的弃婴,老一些的老人和老一些的孩子一组合,小一些的老人和小一些的孩子相搭配,看护的钱都结省了。工商局在街头巷尾缴获了摆摊挑担的小贩的瓜果和糕点,用卡车拖到这里来,伙食钱也节省了。胡大太给过我一件羊毛背心,是别人捐给她的,还是新的。她自己穿得起,但是舍不得穿,别看她外表讲究,可是一打开外衣,里面的衣服一身的补丁。我这点跟她很相似,我什么衣服别人借去穿,穿得比我好看,我就不想要她归还了。要是我估计我什么衣服别人穿会比我自己穿好看,我也想方设法让别人穿。看见她们穿得好看,我比她们还陶醉。我有时穿成公主,有时弄得像个乞丐。一点也不贪图打扮,如果不能一生玉食,一时锦衣也枉然。人急于改变的是骨头而不是皮毛,是命运而不是衣着。穿得再华贵,脱光了还是贱命一条。虽然我目前也不知道如何下手。我母亲总是骂我败家子,不稀罕东西,当然我东西给别人了总是扯谎说弄丢了,买了高价的东西向她汇报的时候总是打折又打折,日后失口暴露了难免遭她骂。身为穷人,我父亲总是警告我,有没有钱是一回事,对待钱的态度是一回事。围也时常劝我,总还有点什么是比钱更要紧的。人到了三十岁,只要是好好做人的,哪个手头上没有点钱。正是身边有几个人这么各怀鬼胎提醒我,使我免于被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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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9 10:25: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四


  胡大太随身带着手绢揩去脸上手上的污渍,可是她痰吐到自己手臂上都难以察觉。我扶她,用手偷偷替她揩去痰渍。

  她知道我父亲有病,营养不好,三天两头给他提了许多牛奶。

  老人们可以养花,可以自立炉灶。


  有个吴和尚,年轻时是大庸城出了名的飞天大盗。他那时候多么气焰嚣张,比如有一排房子,他打的是最后一家房子的主意,他绕都懒得绕,直接打通这一排房子的板壁走过去。他帮一个屠夫推板车,屠夫没认出他,他在后面徒手把板车上一头猪的瘦肉掐得精光。

  他年轻时也是本分人,最多和别人打赌吃几斤辣椒粉,几十个烧饼。他在梨水河上摆渡,有一年把船摆翻了,淹死了一个乡下来城里卖李子的人,为了逃脱罪责,出家当了和尚。

  他手上有一个碗口大的领袖像章,上了漆、镀了金,卖给了我祖母。

  他有一种跌打药,是一种叫八不拉的草,用酒闷过以后,敷在身上,看不出伤口。他年轻时没少挨过打,打得血肉模糊都有,可是真正等到对薄公堂,他衣服剥去,一个疤子都没有,别人没有证据,也奈他不何。都是因为这种药。他把这种药传授给我祖母,我祖母救过好几个人,外来人士。

  听说刚刚进幸福院,他带了一只猴子。猴子屙了屎,涂得院墙上到处都是。这只猴子很好色,常常翻过院墙来,对经过的女性挤眉弄眼。

  有对卖柴的乡下父女,猴子认为他们没见过世面好欺负,竟然跳到女儿的胸口上。被父亲一柴刀砍死了。气得吴和尚骂了一天,具体骂的这句是,它是牲口,难道你也是牲口。

  继猴子之后他又养了一只鸡,鸡不知道被他喂了些什么,这只鸡又生蛋又打鸣。长得有半人高,常常扑倒幸福院的小孩,嘴巴锋利得像一把刀。幸福院的老人坐在院子里缝缝剪剪,有时候忘了带剪刀,就把它唤过来啄。

  通常的鸡是晚上就视力下降,哪里也不能去,老实巴交的。而这只鸡却长着猫的眼睛,晚上跟他一起爬檐溜壁。来人了,它就使眼色扇扑翅膀催他走。他被人捆了,它等人一轻心,从墙上跳下来,三两口替他啄断绳索。

  他嫖过许多女人,坚信跟一百个女的干过之后能够成仙。要是真的能成仙,恐怕早就升天了。

  要往走廊上一站,一只腿稍稍蜷曲,以前那个流光溢彩荣华富贵的魂就上了她的身。她养了好几株弯弯曲曲的指甲花,用个穿孔的脸盆养起的,吴和尚喜欢给它们倒尿。以此来调戏她。

  那些孩子我捏过,骨骼都异常的柔软,像水母、章鱼、像浑浊的痰,可以折叠起来。他们靠墙而立,顺着墙根溜着走,宽大的手掌吸附在墙壁上,一脱离墙就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粘稠的水。他们目光呆滞、口水直流、三瓣嘴唇,关也关不住,根本不能表情达意,一开口三瓣嘴唇就各自朝三个方向卷起来。

  我看他说女的总是很好收买,最便宜的是一双脚跟穿洞的袜子,最贵的也不过是一块停止走动的手表。

  现在想来我祖母这么避嫌,也可能是有针对性的,谁叫他吴和尚的名声这么败坏。

  我还在院里见过一个军官的太太,她的耳朵在文革时给爆竹轰聋了,聋哑相连,渐渐的她也不会开口了。她留学生头,头发稀少,快白完了,却梳得一根是一根,只见一个长有尾巴的孩子,尾椎骨上长着一截猪尾巴,无法坐下来,他走到哪里自己带一张小圆凳子,凳子中央钻了一个洞。也许根本不要自带凳子,像袋鼠一样用尾巴支撑全身。神话故事里,扮成人形的狐狸要坐在装修成椅子的坛子上。院长发誓把他送到别的地方剁尾巴去了,下落不明。

  我高三这年,这里得到了一个奇异的孩子,什么都正常,连生殖器也正常,有大大的深深的双眼皮,袖管是空的,但能动。可是没有手臂,几个指头直接长在肩膀上,能握住手绢的一角。我不敢摸他的手,我觉得太不真实了。很多人都抢着去看他。这里跟马戏团的怪胎不相上下,比起药水里的死婴来还是活的、可以蠕动的、免费的,更胜一筹。

  院长笑嘻嘻对观众说,下次不要来了,下次不许来了,都可以收门票了,孩子们要休息了。

  我有一回单独去看胡大太,那些孩子发现了我,围绕着我,其中一个长得相对正常的女孩子歪着脸对孩子们说,关上门,杀了她。她是孩子王。希望不是原创的,她们在一个狭小封闭的环境里长大,参照的都是周围的孩子,暂时没发觉和外界的落差,我想那句话是一句台词,是从一个武侠片里学来的吧。

  每年马戏团的老板都到这里来洽谈购买婴儿的事宜。每次都空手而归。奇怪的是我和祖母放心不下,常常相邀借口看望胡大太去清点婴儿的个数。

  我父亲真是没人性,他说这些孩子养大了卖掉也是为国家做贡献,减轻国家负担。

  他说国家用不着这样的人。

  我连忙说你还卖不掉,不然家里也可以减轻负担。国家很需要你这样的人吗。

  我父亲也不生气,又笑嘻嘻地说,他想到一个生意,可以把那个没有手臂的小孩租出来,到街上摆个地摊乞讨,保证要弄大钱。

  我一本正经地说,那样等到他再长大点,自己能坐得稳,给他面前摆一只皮球和一只苹果让他自己玩就行了。太小的话还要花一个劳力照看他。还要等到夏天里,现在这个天气衣服穿多了,看不出什么残疾。

  我祖母哭笑不得,你们两个,真讨打。

  我马上转移话题问祖母要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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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9 10:26: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五

我的母亲买菜归来在敬老院门口踩到了一个死婴,是用一块脱离了伞骨的伞面子布包起的,抖出一只脚心淤青的小腿,脚只有一只鸡蛋那么大。伞面子布面积很小,丝光面料的,比较高档,应该是一把太阳伞上的。

  我母亲开始很义愤,在幸福院门口声讨了很久,幸福院门关得紧紧的,没有声响。她一下子想到了黄二,也就不再吵了,把三个塑料袋的菜腾到两个相比之下新一点的塑料袋里,  
空出一个稍微旧一点的塑料袋来。用这个旧袋子把它提了回来。

  它身下垫着那只塑料袋,四肢摊开在院子里,四肢本来很细小,有些蜷曲,手还紧握着,仿佛抽过筋。

  一个房客讨嫌,从二楼窗户里倒了一盆淘米水,本来是浇给院子的地面降温的,故意全泼在它身上,直咕噜咕噜冒气泡,好像它还很口渴。

  她用铲子把它铲到旁边一块干燥的地面上去。它身上粘满了沙粒。

  院子里全是捡来的东西,在施工工地上抬来的断裂的水泥板、没有一块花纹相同的地面砖、搅拌着石灰的沙石、缠绕成麻花的铁丝、被锄头柄戳得千疮百孔的泡沫板。在路上垃圾堆里捡来的去年外国裸体女郎的挂历、看不出名堂的雕塑、失去一只耳朵的花瓶、残碎破败的塑料花。

  垃圾堆、地狱、魔窟,大家就在废墟里进进出出,吃喝拉撒。真该一把火烧个精光,把这些人烧死在里面,烧成灰。

  我从来没有朋友,那些统统嘲笑我的人,难道没有嘲笑出声,我就要跟你们做朋友。

  我不敢交朋友,结识了也不敢接近,我怕她们要求到我家里来,我怕吓死她们。她们喜欢到别人家里来,因为她们自己家本来富丽堂皇。她们就等着回请你去她们家观光。她们大概不知道世界上有人是这样存活的,这样苟且偷生的人竟然是我。

  看不出来,对着镜子我自己都看不出来。

  她从大学回来,走进这个家门,自己都觉得光艳突兀得不好意思,新来的房客还要警惕而胆怯地替不在家的主人盘问她。

  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这里人的迹象。她宁愿她是个矮小、驼背、羞涩、邋遢、丑陋、好吃懒做的姑娘,一举一动都符合这里,出产自这里,自然而然的,没有什么不习惯,像是从这里生长出来的。那么无论干些什么都不为过。

  她觉得她对不起这个地方,她不由自主地出卖了它,违背了它。它给她的不应该是这幅模样,它给她的也不是这样的教养。

  她是瀑布,它是一潭死水。她是向日葵,它是匍匐的野草丛。她是凤冠霞帔,它是烂蓑衣。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它是她流落民间不敢相认的瞎眼母亲。

  她不是唾弃自己的出身,一个避开出生不谈的人是无耻的。她只是发牢骚,觉得人不该苟且偷生,人和狗是有分别的。人像狗一样出生,犹可恕,像狗一样死去,不可活。这个苟让我想到这个狗,我不堪忍受。

  黄二不肯吃,我父亲夸奖它通人性,也许只是黄二嘴刁,不好吃。她就踹它。我吓得几天饭都不敢吃。

  我记得有一次,哪户人家怕食物中毒,打算丢弃了一条过期的鱼。好大的一条,人家正在犹豫,我母亲劝说不要丢了,怪可惜的,干脆让她带回家喂黄三吃。

  其实根本没有给它吃,上午给它吃了一个鳃,下午看它没被毒死,还活蹦乱跳的,便放心了,她精心制作了这条鱼,她叫我们吃。

  她无畏地带头吃,我不肯吃,她把筷子插在我嘴巴里,把鱼往我嘴巴里赶,她给我碗里夹。她骂我,小婊子,看你吃好的去。吃了好几天,没吃完,还不肯扔。

  下作的事被她做完了,我在她肚子里时,她在医院负责处理药渣、针头,青霉素的瓶子在镔铁桶里哐当哐当响。

  我没有正式读过幼儿园,我是跟读的,她在那里当保幼员,说白了就是给孩子端屎端尿,要不是幼儿园租的是我外祖母的院子,我根本连跟读都读不成。后来幼儿园要扩大规模,院长串通了她,利用了她四处奔忙找到了新院址。他们许诺过要带走她,为她升职。等她卖力地把幼儿园的东西全搬上车,他们一汽车开走了。绝尘而去。谁都不管她。

  她母亲损失了一大笔房租,要她赔偿。她遭人欺骗,损失了工作,也怒气冲冲的。母女俩在门口用扁担对打。她是存心让着她母亲还是技不如人,她腰上中了几扁担,被我父亲背回了家。

  外祖父年轻时习过武,声名远播,有人多次潜入他家偷盗过武林秘籍。他死后一把锈迹斑斑的关云长大刀放在门口镇邪。大庸市里面成立烈士纪念馆,开馆那天,烈士遗物里枪都有了,我大堂兄因功负伤在养病,借的是他的抢。还缺少刀。为了表现烈士手头紧、白手起家、几把菜刀闹革命,还问我外祖母借过大刀。谈了一个下午的租金,纪念馆的两个人才把刀抬走。

  母亲骂女儿是吃里扒外的婊子,骂她是赶仗狗。赶仗狗是我们土语里猎狗的意思,打起猎来,冲锋陷阵的是她,费力不讨好的也是她。

  她倒在一个汽水厂打工,是她在厂里做负责人的妹妹介绍进去的。

  大拇指和食指带着毛线指套,汽水就是开水里面兑些色素和糖精。用质量欠佳的新毛巾第一次洗脸,遇到水脱电褪色,把一盆洗脸水染得通红,橘子味道的汽水就是这种红。后来研制了一种柠檬味道的汽水,就有些黄,像好久不喝水,憋久了的尿那么黄。

  用几吨大的茶筒装着,没有封顶的,站在梯子上看他们投放染料,像一个大染缸。筒底有一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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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9 10:26: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六


她们把我捆在沙发上,不让我跑,问我为什么要欺骗她们,为什么不填高考志愿。

  我说我不要读书了,我已经这么大了,我读不了书,要是能读得好,也不会考进这样的大学。我这么蠢。我读书完全是浪费钱,你们可以把我读大学的钱为家里添置些东西,你们可以去旅游,享受一番。读书有什么用,三五年下来照样是贱命一条。


  他们一个接一个走过来抚摩我的额头,说些假惺惺的话,他们不相信我这么蠢。

  你从小就很聪明,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和我打牌,比谁先出完牌,为了挽留我,你输掉自己的塑料耳环。你连游戏的规则都不晓得就晓得赌博的规则,你看你多么聪明。

  我背着你,你从前面老太太的背篓里拿走一个苹果大的西红柿。给你看火柴上的图案,只是一片红,红上一个小黑点,可能有些大人们都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你却知道小黑点是城门,一片红是宫墙。我们给你取名字叫皇妃实在是没有叫错。

  你的文章写得那么好,从小到大一百分老师从来都给你九十几,蠢人怎么写得出来。

  你是我们的皇妃。你是人上人,我要你在全国挑选男人。你命不该绝。

  他们为了哄我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一个同学的母亲怕我想不开,说要全权资助我读什么文学院。

  我母亲紧张地护住我,以为我是一颗价值连城的珍珠,她是待价而沽的蚌。

  我昏死在沙发上、簇拥里。我知道有人在抚摩我额上的角。他们请来我外祖母家里的瞎子神算,我听见他们迷迷糊糊说头上生两角,非富即贵。

  我高声耻笑他,胡说八道,你睁开你的瞎眼看看我是怎么富贵的。

  他摇摇头,你不必太顺,生在富贵人家,早就死了,享不了这个富。只有生在贫贱人家。才能飞黄腾达。

  破窑出好瓦。

  不信我这个瞎子的话,你们可以看看她的指纹,看她有几个簸箕,几个箩。

  一箩穷,二箩富,三箩四箩开当铺,五箩六箩打草鞋,七箩八箩挑屎卖,九箩十箩点状元。

  她刚好是一个簸箕,九个箩。

  我突然温顺了。我就是喜欢听这个。

  我知道他,他不是天生瞎,他十几岁还在要饭,路过一个峡谷,人家在开山劈石,一炮炸瞎了他。这之后他才开始靠算命谋生。大家都说他开了天眼。泄露天机的人非残疾不可。他算命发了大财,媳妇都买了几个,日子好过,和平共处,轮流为他生儿子,没有一个舍得跑。

  他真管用,难怪每天求助他的人那么多,了了几句话就安抚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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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9 10:27: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七

你早期在这个小医院里独掌财务,手上倒是有几个小钱,医院里的人都很怕你,我陪堂表到河岸边写生,我下到河里玩水,得了伤寒,几乎要死去了,你用椅把我抬到你所在的那家医院。你手下的他们治疗我、伺候我,一分钱也不敢收。点滴滴快了,把我的手灌肿了,我叫他们给我在三秒钟之内把针头拔掉,不然的话我破口大骂,骂他们畜生。他们都归你管,这是我记忆里惟一呼风唤雨的一次。


  我在病床上得意洋洋地小便,指手划脚,要他们把装壮骨粉的药盒子空出来,我要新的,商标不许撕去,我那么霸道。叫他们给我摘走廊上尚未开放的石榴花骨朵,我用注射器的针头一个一个刺穿它们。我连自己的大拇指都刺穿了。

  我住的病房隔壁是产房,你们利用价格低廉招来很多孕妇在医院里生产,实际上你们连自己的麻剂师都没有,也要到外面请。你们威胁每个孕妇,她们肚子里的每个胎儿都脐带绕颈,必须剖腹产。你们从中拿提成。

  奇怪,难道这些胎儿都是吊死鬼投的胎。

  有钱有什么用,就我知道你有钱有什么用。从来没往家里提回过一样东西,从来没有为家里添置一件家具。没有为我存过一分钱。窝囊废。你一个人可以吃掉一桌筵席,摆阔气,去市里最贵的舞厅跳舞。可从来都没往家里拖过一根鱼刺、半张入场券。隐瞒了十几年的工资。

  你也只骗得了不知市面的她。

  好意思跟我炫耀。你把钱用完、输得精光才肯回家,我记得好多个晚上,我被祖母打醒,走街串巷地寻找外出赌博的你。一个月向家里交的只不过是自己的伙食费和房租,连你操我母亲的钱怕折合起来你都付不起。你还诅咒她、嫌弃她。

  一个穷困潦倒、一毛不拔的男人,也只有我的文盲母亲、菜农的女儿肯要你。

  从来不懂得感恩,像你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废物一个,这个党派出钱养了你大半辈子,你没为它说过一句好话,你痛恨它,它没让你高官厚禄你就敌视它。人都是这么无耻。

  比如这场瘟疫里,火车封锁了,校园禁严了,假期里我不能回家。

  你给我打电话,你说真可惜,你要推迟见到你的女儿。

  你接着说这有什么要紧,全国每年感冒都要死掉这么多老人和小孩。同样的人命关天,一年少杀几个人都可以更显得仁慈些。

  要是你在面前我一定要抽你一耳光,再阴阳怪气地冷笑你,我就是看不起你幸灾乐祸的无知下贱样子。

  我说你还真够愤世的。

  你也觉得我的话很冲,越往下说越没意思,恰好堂表在你身边,你把电话递给了她。

  堂表说我很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知不知道,这回没有一个人敢来大庸观光,我都要饿死了。我打算改行了,不做导游这一行了。

  一场噩梦。

  我们附近就死了一个人。一个人口众多的省会,惟一死去的就是我们这边一个从沿海打工归来的少女。才十八岁。死在回家的路上。

  人一心烦意乱就开始使用方言,这是我从围身上总结出来的。当他开始使用方言,我便沉默,假装不懂。

  很多学生逃回去,害怕传染、害怕集体死去。家长不能进来,给儿女带的包裹太大了,隔着带电的铁门把水果一只一只递过来,牙膏、毛巾、面包、水果。

  我想起在以前高考前夕一十一中的全封闭,我们为了出去吃火锅,竟然不惜从学校厕所后面的粪坑里走,那是我有生之年走的最肮脏、最艰难的路,先是踩着几根间隔很宽的木桩,我差点摔下去,幸好有一只有力的手捞起了我。很多人就正在我们头上排便,我们亲眼看见粪便坠落、带血的卫生巾翻滚下来。一走出粪坑,我的全身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红疙瘩。我们到一个洗车的地方借水冲洗。不过我那天格外高兴,这条路我都走出来了,还有什么路我走不过来,还有什么弯转不过来。

  口罩价钱一天比一天高,我们都后悔没有做口罩和板蓝根生意。食堂里一个醉酒的人嚷嚷,肺长在胸口上,带口罩解决不了问题,要戴胸罩。他跌跌撞撞朝女生楼走,扬言要去借胸罩。

  每天都量体温,早晚一遍,室友的一声咳嗽都遭到其他人的统计和举报。每天都抢水房里的防御茶,好多人喝太急了,喉咙被烫伤,有一天听谁说某个学校喝这种茶喝过量了闹出了人命,再也不敢去水房打茶。

  还有更惑众的妖言,说是有对夫妇生了落地就能开口说话的龙凤胎,哥哥妹妹你一问我一答。对答如流。

  这是场绝种的瘟疫,老天开恩要留几个活口,说是要在这天半夜十二点之前喝一碗绿豆粥才能幸免于难。已经十一点了,铁门已经关上了,再怎么捶打也出不去,食堂里的绿豆粥早卖光了,八宝粥也卖完了,只好把绿豆饼用拳头擂烂了泡水喝。

  传闻火车上逃下来两个拒绝量体温的人,两个人一路狂奔,特征异常。

  一个是女人,鼻子小得像一只蚊子咬出的一个疙瘩。胸部也很小、像两枚玫瑰花的刺,罗圈腿,两腿之间可以供一条狗穿过。男的面像丑陋,脸的侧面好比一块竖着切的西瓜,五官是撒的几粒西瓜籽。警车轰轰隆隆地追捕他们,他们以投毒被定罪。这两人在后来的谣言里更是以不同身份不同方式在不同场合死去。一会儿是跳崖,一会儿又是饮弹。

  天天看报纸,在报纸上看见病源找到了,于是开始怪罪动物。

  人群从来没有这么恐慌过,这么脆弱过。风吹草动,草木皆兵。

  相不相信,我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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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9 10:28: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八


我是在瘟疫中长大的,毒素滋养着我。十七年,我遇到过多少场瘟疫,你能想像。瘟疫是我的年轮,当我的生命像陀螺那么飞旋,它们就是我奇丽绚烂的花纹。

  每一次群体的恐慌,天然的、人为的,我都称它们作瘟疫。随手抓来的都是瘟疫。

  我遇到一九九零、九六、九七的巨大洪水,我在床上玩耍,它涨到了床沿,整个床快要  
浮起来。洪流把屋顶一张一张揭走了,连梨水河好几个水塔也被折断了。生死不详、下落不明的猪、狗、家具顺流而下,我在水中踩到了蛇,可是它比我还惊恐,忘记了咬死我。

  我见过死尸,腋窝里卷满了草,苍白浮肿的肌肤吹弹可破,像是穿了一件蓑衣,蓑衣是他的寿衣。他在我不远的水边荡着,人们拿一些绳索套住他,把他朝岸上拽。

  洪水过后遗留下来的是霍乱、鼠疫。我父亲的一个知青同学,追赶一只老鼠,隔了一米远,连夜发烧死了。血吸虫,还有一个饶舌的名字,勾端螺旋体。传说一个村庄的人为此被焚烧,一定不是虚构,你可以看看那一年出生的婴儿,她们的母亲迫不得已服用了四环素,你可以看见那一年的孩子张开嘴巴,发出蓝绿色荧光的牙齿。

  我见过的火灾,楼房上的火光串通了晚霞,点燃了天空。巨型的化妆品广告牌烧去了一半,留下一张谁残妆的脸。空气里弥散着人肉烧焦之后的油腻和香。很多人从楼顶上绝望地把婴儿投下来。摔死总比烧死好,长痛不如短痛。我看见有的人烧得只剩下一只心脏、一只脚掌。整个身体烧得只有一张脸那么大。

  我看见过大型的群架,在大学校园里。我和围身在其中,他的朋友是主打。

  今年的端午节他们鬼混在一起。我外祖母就是端午节出生的,她叫胡端午。

  我看不起这些人,他们身上连一枚像样子的扣子都没有,他们应该去当搬运工,他们背后肯定有个穷得惨不忍睹的家。他们对这种流氓生涯充满向往和恐慌,他们真犯贱。

  杨装腔作势极了,他无非是料定他手下会接应他,万一我是他的手下,我偏要煽风点火,使他失算了,看他怎么收场。那他也肯定早把我收拾了。

  我父亲曾经告诉我,男人其实是能够互相忍让、和平相处的,只要附近没有女人,万一有女人出没。不能责怪围,要不是他留级,他根本看不起这些人。

  有一个叫杨的人,退伍回来,在学校里进修,气焰嚣张得不得了。为了庆祝节日他们开始互相灌酒,一个人是另一桌上的,自己带了一瓶酒过来敬酒,被灌倒在地上,三两手抬他在沙发上。

  我在收拾沙发的时候看到一个现代文学的笔记本,还有一个账本、一把算盘。我猜想老板有个孩子跟我同龄、同系。醉酒的那个人两手在空中乱舞,围给他塞了一个沙发上的小孩子的书包。他抓住了书包,也就安然地睡着了

  还有一个人,头上缠满了纱布,这副样子了还是要赶来喝酒。他自己解释是昨天晚上上厕所摔的,奇怪,到底是用哪个头去上厕所的。

  他们打了半天牌,围和对面跟他一伙的熊赢了几包香烟。他们俩的对手是两个大一的,其中一个衬衣老是解开一片,这一片给太阳晒黑了,衬衣脱下来以后,竖着黑白相间几道杠。

  结果被警察抓走的就是他,他大概是打牌受了围和熊的欺压,想争回点面子,我想他放回来以后肯定身价倍增。那么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吃到中途,没有酒了,他们吆喝老板娘,老板娘担心他们给不起钱,有些不情愿拿酒。杨拿起一块西瓜皮砸在老板娘的腰上,老板娘哇哇大叫,扫掉了桌上的几只盘子。那个醉酒的人突然又爬起来,吓死人,他的拖鞋穿反了,我怕他踩到碎渣。我指导他穿拖鞋。

  杨和别人抢厕所又再次发生冲突,他拿出了两把刀,喊打喊杀。一把是从老板的砧板上拿来的,粘着几颗黄瓜籽。还有一把是自备的,雕龙刻凤的,长满了红锈,大概很久没有拿出来过了,这个拿来砍人,不得破伤风才怪。

  围一直赶我走,借口支走我,他说你怎么不跟你老乡一起过端午节。我伶牙俐齿,跟老乡干什么,跟老公才有意思。知道他是心疼我,怕这些人酒后对我乱来。

  他们开始用方言说下流话,拿我取笑,我装做听不懂,默默地吃,真怕惹上了什么传染病。想到杨是当兵回来的,部队里是要定期体检的,其余的都是大学生,开学来也是体检过的,又稍微放下心,多吃了几口。

  终于围有了借口,叫我拿着刀子先走,刀这么长,我一个穿短裙的女孩子,怎么藏。

  我把刀拿在手里,还必须举着,手一垂,刀就拖到了地上。我把刀放在公共厕所门口的凳子上,守门的阿姨不让,我只好拿起继续往前走。我不放心围,顺势坐在马路边上等他,坐得太低了,两条腿太曲折了,显得好长好长,我觉得它们像藕那么漂亮。我把刀子在路面上划来划去,看能不能磨出闪电火花。

  我喝了八杯酒,有啤酒也有白酒。是替他喝的。开始不敢替他喝,怕他认为我太放浪。

  后来他被人灌得不行了,发起我的牢骚来,说什么找个女朋友不能帮他喝酒,算什么女朋友。我才替他喝的。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怎么喝都不醉。大学一来我总共喝了十几场酒,从来没有醉过。我不知道什么是醉,有一次假装东倒西歪,人家好心扶我,手里的烟头烫伤了我的一件羽绒服,我现在还在心疼。以后再也不敢装醉了。

  这次也没得装,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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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9 10:29: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九


我到死都不会忘记我在梨宾小学的那些日子,真遭瘟,一场噩梦长达好几年。那个为了补课费而要我们给她下跪的数学老师,长得像太监一样,她女儿也在我们班上,她动不动要把她女儿从窗户丢下几楼去。她以此来吓唬我们。我们又不是她的女儿。

  她女儿也是从小被她吓坏了,这么大了还憋不住屎,上体育课,跑着跑着,大概吃多了或者拉肚子,屎都跑出来了,喷满了裤子。要不是大晴天,别人还以为她掉进了黄泥坑,溅  
了一屁股泥。

  因为家隔学校近,我们被要求在家里午睡。我姑母来我家吃中饭。那几天街上已经流言四起。她传出话来,一个乡下的小学集体打防御针,医务人员粗心,配错了药,一针一个,打死了好几个。

  如果她光是这么说,或者顺着这个意思说下去,那也不要紧。她话锋一转,在我半文盲母亲面前卖弄起医学、药理来,她说一针能打死人的只有巨毒氰化钾。

  我才区区小学二年级,自然而然理解成这个学生被医生注射了氰化钾。

  一个小孩子,获得了这样内行又惊人的秘密,巴不得去恐吓别的孩子,又怎么藏得住话。

  午睡都没睡就跑去了学校。学校还没开门,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慢慢来了几个同学。我发现很多同学都比我知道得的多、知道得早。我很不服气。把氰化钾这个专业名词同他们讲了。他们不懂,但是都很刮目相看。有的还查字典,开始以为是前鼻音,没查到相关的字,又查后鼻音才找到这个意思合适的字。把这个个复杂的字一笔一划抄写了下来,写在黑板上,这个氰恐怕是是当时我们所写过的字中间笔画复杂程度之最。

  一种统一的说法是敌国毒针。敌国当然指的是和我们一水之隔的那个国家,还追溯到了侵华、黑太阳、七三一、细菌战。几个高大的男生把课桌堆成塔,坐了上去。其中一个在一次追赶打闹中被扫帚戳破了嘴唇的男孩子还把他心爱的女孩子接上去。

  他们说打针专挑尖酸的地方打,比如往太阳穴、人中、指甲、脚板心、屁眼儿里扎。一个女孩子背着一盒粉笔和几本写了一半的大字本请求我带领她逃到三楼去,那里有个合唱队练唱的大教室,不容易搜查到。我们可以躲到钢琴背后或者钻到钢琴肚子里面。

  我很绝望,考虑问题显然比她深远,我想他们来了肯定要洗劫值钱的东西,钢琴一万多块,他们怎么见得这么贵重的东西啊,也是要被抬走跑的。钢琴一抬走,我们照样要暴露出来,死路一条,也许惹恼了他们,更要凌辱我们。先不说钢琴能不能被我们钻进去,就算钻进去了,也只有更大的不幸,我们将被钢琴装着抬回他们的国家去。

  班上清查这件事,揪出了我。好多人都说了,又不止我一个。也许是只有我一个人说出来个所以然,也许是我的不抵抗政策,我成了造谣者,破嘴成了传谣者。我们被老师遣送到校长那里,校长有些哭笑不得,连我们的名字都没有问,就把我们退了回来。我们因面见校长而激动,又因校长不重视我们的错误而垂头丧气。

  我几次给烈士扫墓和给孤寡送温暖的资格都被取消了。我和幸福院最熟悉,每次去打扫卫生都喊我带路的,这次也不要我了。

  如果不闹出这件事,我在班上还是比较受宠的。班主任教我们语文,她有一个颇为自赏的教法,当我们学到一些古诗,她先让我们根据古诗的情景作画,之后再翻译、改写成文章。这种方法使我学会了使用排比句。不知道这个是她学来的还是独创的。我记得我画过李白的孤帆远影,画过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画颐和园我连十七孔桥每个桥洞都画了,画卢沟桥我也不放过一只石狮子。

  她很喜欢我这个听话捧场的学生。而我今后在写作时怀有天大的信心,很大一部分也是她帮我建立起来的。这点我很感激她。从未矢口否认。

  我去了四十四中以后,她跟一个一十一中的同学说起我,她说她无法忘记我,那么多孩子中间她最喜欢的就是我。可是我太不驯了。

  不驯、不驯、不驯。

  她重复了三遍不驯这个词。一个小学教员,为自己在言谈之中使用了不驯这个词而得意洋洋,觉得自己出口不凡。被她说得这么万般恩惠,我真想跳到当时谈论我的现场给她两耳光。

  我读一十一中以后,在《大庸日报》上看见她的名字,她评上了全国优秀教师,待遇很好,到哪里以听课的名义出差都可以报销车费,她的丈夫好像以前在五十五中当校长。

  我彻底失宠是还有一件事。上面派人来调查我们的两位主课老师乱收费和体罚学生的情况。头一天,她们再三叮嘱我们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接触。这种调查最形式最虚伪。一切都假装自然而然的,实际上都是一手安排的,事先彩排了好多次。

  比如一十一中,一个新近在国际上获奖的音乐人荣归故里,顺路来我们学校歇歇脚,学校的招牌都题得很下贱,欢迎尊贵的老乡。为了表现本校学生多才、多艺、多语,几个老师借走我们的校服,打扮成学生,挤在学生堆里。女音乐老师浓妆艳抹,男外语老师老态龙钟。简直触目惊心。害得我们一天课都没上,赶来追去,看随行的日本女人。

  在梨宾那年,天空中第一次来了好多滑翔机,为一种酒做宣传。全栋楼的学生和老师抢着出去看,很多人被从楼梯上挤下来,滑翔了半天。

  我父亲告诉我,彩票刚刚流行那阵子,某个城市耍花样,借来飞机空投彩票,下面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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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风名人堂,杰出贡献用户 | 2005-2-9 10:30:00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十


我离开一十一中以后,关于它的丑闻还不断步行到我耳朵里。说什么女生寝室多次被盗,偷走了卫生巾、胸罩、隔夜的鸡爪子、酸豆角。说什么我们开会时总是偏瘫在主席台的校长是个母胚,老是抽几个健壮的体育生给他搞按摩。

  你不是大庸人,如果那几年没在大庸待过,你会觉得我们的羞耻莫名其妙。可是这个城市本来就有校长对体育生犯下的前科。


  我马上就会说到那里去了。

  又传闻什么几个小气的体育老师合伙招一个妓,妓女体力不支,来不及走到校门诊买补药,已经晕到在校门口。说的有名有姓的,其中一个还很有特征,最喜欢系领带的那个体育老师,脖子太粗,领带太短,像无常一样,一条舌头掉在胸口。情节好像有些熟悉,在哪个报纸上看到过。也许是某些人给一十一中的老师扣的屎盆子。

  但是为什么老是给栽培了自己的学校、自己的出身扣屎盆子,也说不过去,一定是他们于此受到的虐待和屈辱远远大于学校对他们的培育之恩,他们忘记了感恩鸣谢。

  流言止于智者。

  原谅我做不到,我天生是个长舌妇,我的最大志向是当个金枝玉叶,最低程度也要像爆发户的女儿那样穿金戴银花枝招展走在大街上。看我低俗的志趣就知道我永远不能成为一个智者。其实每个小说家都是以造谣生事为生,生活远比小说更有想像力,我永远比生活缺乏想像力。我的故事都是道听途说。

  那一天,我胸口戴着一枚扣子大小的熊猫盼盼的徽章,我站在走廊上,有个不认识的叔叔走过来,非要指着我胸口上的熊猫把它说成大象,我觉得这个叔叔一点常识也没有,正要与他争辩。嘴巴刚刚张开,我听见班主任压低声音咳嗽了几下,示意我进教室。

  过不久她们两个就被处分了。她认定我是告密者,她待我不薄,为什么我要这么坑害她。因为她亲眼看见我当时张开了嘴巴。我百口莫辩。

  我听见她转过身去,尖飕飕地吐了一口痰,吃里扒外的小婊子。

  小学的最后一个学年里,每天晚上,两个老师各自在家里办起了补习班。有的同学报了语文,有的报了数学,有的两头跑。晚上上了一个小时课,一伙人走夜路回家,从中诞生了好多情侣,一直坚持到一十一中我还碰到过。

  我家里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同时也是认为补课费收得太贵了,舍不得钱。其实到自己的任课老师手下补课哪里是什么有必要,说白了就是和老师攀亲、套近乎。他们心眼就是这么蠢、这么死。

  春节以后返回学校,老师说要请一些同学吃饭,点到名的同学请中午到校门口集合。我马上反应过来,指的是被她揩过油的,绝对不会把我这样清汤寡水的学生算进去。具体指的是不久前给给她们拜过年的,因为是两个人合请,都拜了更好,只拜了其中一个也行。

  我想到一年级,我们去另一个老师家拜年,大家都很朴素,我拿了一瓶过期的橘子罐头。家里面只有这个,有的同学更夸张,还是空手去的,混迹其中。大大方方地坐下来。那个老师笑嘻嘻的,故意抬起头不看学生的手中,怕伤害我们的自尊。我们那是凑东西给老师拜年。

  我们去跳皮筋,去池子里看鱼。老师摆了满满一桌子饭菜喊我们别跳了,回来吃饭。临走时每人还给五块钱压岁钱。当时五块钱可以买两瓶我拿的那种罐头。现在罐头就是给幸福院的胡大太,她吃刁了嘴,也看不起。

  四十四中那个疼爱我的班主任,为了诱惑我给他拜年,他偷偷说我要是来了给我很多压岁钱。结果全班都去了,人太多了,不好当面给我、这么多人也给不起,也就不了了之。

  我的阿姨去年给了所有孩子压岁钱,就是没有给我,也许是故意的,也许忽略了。我都很耿耿于怀。只好不停安慰自己,别人又不欠你。真的是稀罕那点钱那也不是,真正珍惜的是一种公正的对待。

  我从小到大没有过过一次隆重的生日,我母亲总是说小孩子生,一餐打。没有人祝福我、给我礼物和蛋糕,我高中毕业留言时编造了自己的生日,我自己都忘记了,到了那天,竟然还有三三两两的人给我打电话,使我觉得好笑。

  高中时有个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子,我们出生在同一个医院,她早于我一个小时出生,她是夜里正十二点的,我是正一点的,她先生下来,家里人没有准备好,借了我的尿布用。她很看中自己的生日,她生日那天总是会请客,叫上我,总是提醒着我,讽刺着我,使寒酸的我很不自在。

  我到大学里来的第一个生日,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才不会格外看待这一天,我甚至觉得这一天是我一生荒唐和窝囊的开端,如果没有这一天该多好,也就不会有我。那么我又会成为谁、能成为谁。连围也不告诉。我独自记得,只是强迫假装自己忘记了。反而我母亲,打来几次电话,我没有接到,我室友接到了,她故意告诉了她们,她们被吓得不知所措。

  一点征兆也没有。

  期末了,手头上都没有什么钱,有钱也不舍得花在我身上。她们为我点了一桌子蜡烛。点在我的桌上,两圈十几朵贱价的不知趣的烛花蹦来跳去,我心烦意乱,只想到把桌子弄脏了,等会儿到哪里找把刀来剔熔化成水、粘在桌面上的蜡。

  她们偷偷通知了围。

  围慌忙极了,责怪我不早告诉他。都快要关门了,叫他怎么办。

  我们一起走出学校吃了一盒蛋炒饭,一路上他漫不经心地牵着我,我从他
捷报频传: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程莫深 | 2005-3-14 19:26:00 | 显示全部楼层
语言很机智,也很有弹性,努力啊!
江湖小说家走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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