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小时候人人夸我是个漂亮宝宝，所以我最喜欢照相，也喜欢翻看相册。有一次，我翻到一张泛黄的少女照片，就问妈妈：“妈，这个是谁呀？”
??“玫玫，那是妈妈呀。”母亲手里正织着毛衣，漫不经心地说。
??“妈妈骗人，那个才不是呢！”我小嘴一撇，翻开这一页，看自己花团锦簇的照片去了。
??也难怪我不相信，照片上那个少女，留着清爽的额发，双颊微微发红，修侬合度的脸庞上嫣然巧笑——我的妈妈，却脸上堆满了肥肉，腰腹像啤酒桶一样，还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制服和廉价黑布鞋！
??我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嫌弃母亲，讨厌她的俗气和寒酸，甚至恨我有这样的母亲，埋怨她使我脸上无光。因为我上的是一家重点中学，同学们都有最新的电子手表，最贵的球鞋。同学们的父母，不是局长科长，就是经理厂长，服装华丽、态度优雅的妈妈们，和她的女儿简直是一对对姐妹花。而我只有故作骄傲地顶着才女的名号，暗地里忍受妒忌和自卑的噬咬。
??虽然我嘴上不说什么，妈妈却敏感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她小心翼翼地保护我。除了家长会，她从来没有到过我的学校；她在马路上卖卫生纸，从来都装作不认识我。爸妈两个都下岗了，有整整一年没有发一分钱，他们的头发，过早地发白了。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从来都是在我们吃完一半时，才在围裙上擦擦被水泡得通红的手，端着最后一道热气腾腾的菜肴，匆匆上桌来，收拾我们的残汤剩水、鱼头鱼尾、咬不烂的腊肉皮、啃不动的排骨，把这些连同女儿对饭菜太素的埋怨，爸爸对她身材太肥的嘲笑，一齐吞下肚去。
??母亲总是舍不得买好衣服，就是买了，我如果看中就马上让给我，巧手给我改瘦了。她则穿我不要的那些，变形褪色的、染脏弄破的，改一改就穿上身。母亲还自豪地在爸爸面前说：“玫玫和我共衣服穿，我穿不合适的，她穿就是漂亮！”
??爸爸听了辛酸不已，一个月泡在毒气里打工只拿了三百块工资，却毅然用一百块给她买了双时尚的的皮鞋。爸爸骗她皮鞋只有二十块，在路边小摊买的。妈妈一边埋怨：“浪费钱！”一边忙着要我试鞋。因为她的脚比我大多了，她又不会改皮鞋，公主的水晶鞋才稳稳当当穿在最适合它的脚上。
??听妈妈说起六零年她们家都饿得生了水肿病，她还偷偷攒了一小块花布做假领子，绚烂地活蹦乱跳出灰色土布衣服的，是少女娇憨妩媚的青春。在他们村里，母亲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少女时代如桃花娇艳的母亲，被柴米油盐磨去了青春的光华，被残汤剩水撑圆了腰腹，而并不宽余的家境，只有先保证女儿的穿着，曾经那样追求美丽的母亲，而今成了这付模样。
??大学里开学，一向疼爱我的母亲，一定要送我去学校。而希望独立的我，说什么也不肯。可是感到她被刺伤的眼睛。我知道她误会了，只好同意她去。在学校里忙了大半天，塞了几罐她做的豆腐乳和剁辣椒，给我柜子上安上挂锁，帮我挂好蚊帐和床帘，又细细嘱咐第一次住校的我，晚上睡觉被子扎紧点，衣领要用刷子刷洗才干净……快到午饭时间了，我要她留下来一起吃食堂，她怎么也不肯，只淡淡地说：“要回去给你爸爸做饭呢。”
??送母亲到大门口，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那裹在一件半旧长衣里的臃肿身子，忽然想到了朱自清先生那篇著名的散文。仿佛我就是年轻时的朱先生，坐在拥挤的车厢里，痴望着亲人的背影，泪水不禁流出了眼眶。

不过短短一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