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弯

洛羽寒 · 发表于 2010-2-10 23:5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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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茉莉花盛开的时候，仲飞雅都会去那块圆形的石盘上静静的坐一个晚上，七天一次，直到茉莉花的花期彻底结束为止。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十年。
十年前冯远明离开仲飞雅，独自去了远方。那时候他告诉过她，十年之内自己就会衣锦还乡，让仲飞雅的父亲接受他。于是十年的守望，仲飞雅为了逃避父亲的逼婚逃到了这个山谷，这个她和冯远明定下终身的地方。
几年的深居简出，隐居仙子一般的生活，加上本身药贾世家的出身，仲飞雅的医术已经远远超越了曾经被誉为医圣的父亲。山下的居民无论患上怎样的顽疾，她只需一杯少剂量的草药汤水，就能化解。
仲飞雅居住的后山上，有一小块药园，药园里是她苦心栽培的各种珍稀药草。园子的周围设下了香瘴，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无法进入这个药园。同样，她居住的地方也有这样的瘴气，会让人昏迷，然后清醒过来的人会发现自己又来到了刚刚上山的地方。
这几年中，父亲曾想让她回去，但派来的人都被她设下的瘴气拦在了外面。最后一次仲飞雅的父亲亲自上山，解了瘴气的毒，却被她以死要挟，最终也悻悻离开。那次父亲走后，仲飞雅每隔一段时间就重新换药布瘴气，父亲也再没有来过。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座山，却因为多了一个仙女般神秘的医生而名传乡野。人们都说山上有神仙，却没有人知道这山上的神仙是男还是女。十年中，冯远明始终没有回来。仲飞雅的心里日渐冰凉，却依旧满怀希望的保持着那个看似古怪的赏花习惯。七天一次，从不间断。
第十一年，茉莉花同往年一样凋谢。该回来的人依旧没有回来。失魂落魄的女子走遍了整个山头，在山下看到一个衣着光鲜躺在地上的男孩子。年近三十的女子探了探少年的脉象，片刻之后却无声地冷笑——这个少年没有中瘴气的毒，衣着光鲜的他倒在这里装病，是为了什么？
俯身，仲飞雅将百虫散涂到少年身上，同时观察着他的反应，然后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的住所。百虫散会让人奇痒无比，却不致命……对于这样别有用心的人，她一向厌恶至极，不给他们些教训是不会放他们下山的。
然而那个少年，居然能一直不声不响，直到她涂完药。能抗住百虫散药力的人并不不多见，而他……蓦地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身拉开门，门外跟着她回来的少年让仲飞雅一怔，沉默片刻，用眼神询问着来者的来意。
“家里老爷病重，想让医仙姐姐去给他看看——之前想试探一下姐姐的医术，还请姐姐莫怪。”少年恭恭敬敬地行礼，俯身之时，脖子上被涂抹过百虫散的地方露出一块块猩红色的肿块。
“你回去。”仲飞雅的语气不容置疑。能化解她瘴气的人除了父亲她想不出第二个人，这个少年虽然不能完全破解百虫散的毒，但能有如此医术修为，和自己的父亲又有着怎样的关系？是父亲又想劝自己下山的借口？
少年没有动，而是一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仲飞雅和少年僵持了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摒弃了之前纷乱的想法——医者父母心，她终于还是心软了。回屋，拿起两个碧玉雕成的小杯，仲飞雅调好了几味草药，倒入沸水冲泡。片刻之后，拿到那个少年眼前：“这一杯是百虫散的解药，另外一杯……是奇毒。如果想让我相信你的话，就喝了它。”
仲飞雅调的那些药部是有剧毒的草药，随便一味都足以让人在半个时辰之内断气。少年看着眼前的药杯，眼神中有着一丝落寞，微微垂下了头。
仲飞雅面无表情地盯着少年：“喝下去，我就去给你家老爷看病。”
“好。”少年却忽然抬头一笑，仰脖喝下了杯中的毒药。
仲飞雅满意的点了点头：“这几味药掺在一起发作的时间会延长，但毒发的时候，任何人都承受不起，如果这次我不能回山，你必定丧命。”
少年瞥了瞥仲飞雅，却忽然仿佛忍不住似的，大笑起来：“七年了，还没想过离开这里？先生很想你。”右手抬起，赫然托着一个荷包。
这样的话和少年手中的信物让仲飞雅脑中一片空白，旋即落泪：“这是我送他的东西！他回来了？你是谁！”
“我是他的跟班。”男孩微笑起来。“先生还要几年才能回来，老爷就是想让我告诉你这些，又怕你不肯信，但我知道你会相信的。只是老爷他……的确是病重了。”
一代医圣，却无法医治自己。仲飞雅看着多年未见的父亲，心里酸楚。调好的药物只能勉强抑制住老人的病情，以她的能力竟也无法让老人康复。
生老病死，最原始的规律，是人力永远无法抗衡的。
男孩看着仲飞雅一直紧皱的眉头，心一下子也空落起来。
仲飞雅的母亲在十年前就已经过世，除了父亲，她已经没有亲人。远明就要回来了，父亲也接受了他，曾经的过节全部化解之后，对父亲，仲飞雅心中的愧疚一点点的复苏了。晚饭已经备好，放在自己曾经居住过的闺房里。数年的时间，这里的陈设没有改变，还保留着她离家时的样子。
鼻子有些发酸。饭菜有着一股浓烈的香味，仲飞雅勉强吃了两口没了胃口，自己走到了院子里。月清，半弯，挂在天边。夜里的风有些凉，让她微微发沉的头清醒了些，向父亲的房间走去。
房门虚掩，父亲的声音很低，听不真切。一阵眩晕感翻涌上来，仲飞雅扶住回廊，勉强镇定精神。
“仲杰，飞雅她睡下了吗？”
“睡下了，义父，我看到她开始吃饭才离开的。”男孩的声音。那一声义父让仲飞雅怔住，侧耳凝听。
“把手给我。”父亲道。从虚掩的房门中，隐约可以看见房间里的两人。父亲躺在床榻上，仲杰蹲在父亲身边，正想缩回手，却被父亲一把握住。
“傻孩子，为什么喝她的药，这样的毒，怎么会有解药！”老人痛惜的看着仲杰，连连叹息。仲杰原本想嬉皮笑脸，但看到老人的神情后，那一丝强装的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眼角有些发涩。
“姐她虽然表面上和常人无异，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看出来她身上有隐疾，我当时有些犹豫，为了让她相信我，没有多想就喝下了那杯药。但是没关系，真到药发作的时候，我相信她不会看着不管。”
仲飞雅的心忽然咯噔一声，无声的冷笑起来：“我不会看着不管，但那要看你们怎么骗我。”那样的话轻的如同梦呓，除了当事人，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听到。
“但是冯远明他，怎么可能回来呢……”
父亲的一声叹息，仲飞雅心里又颤了一颤，头有些疼，不得不闭起了眼。
“放心吧义父，只要能让她按时吃药，她会好起来的。”忽然觉得仲杰的声音有些刺耳。仲飞雅想推门而入，然而头上传来的一阵剧痛让她失去了力气，最后竟忽然莫名其妙的悲伤起来，蹒跚着，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个荷包当初送给冯远明的时候他曾答应过，会亲自拿着荷包回来接她，然而现在，荷包在手，却不是冯远明送来的。
头上的剧痛有增无减，一夜无眠。
第二天的饭菜照常送来，仲飞雅舀出一小勺汤，装在随身携带的小药瓶里，然后将饭菜吃光，昏昏沉沉的睡了一个白天。醒来的时候，告诉仲杰，有一味特殊的草药分量不够，要回山去取。
仲杰想亲自去拿，但被仲飞雅拒绝了，仲飞雅的理由很简单：“那味药只有我能找到，它和断肠草长得几乎完全一样，而且这味药采摘后必须立刻处理，不然药效会在半柱香的时间内消失殆尽。”
仲杰无奈，只能放走了仲飞雅。

汤水中的药是安神用的，而且药力很强。仲飞雅凝视着药瓶，最后起身拿出了一壶茉莉清酒，将汤水倒入，搅匀。这种茉莉花露酿成的清酒，有着甜腻的花香，酒味不重却很醉人，而且能增强安神药物的药效。仲飞雅轻轻拈着细瓷的小杯子，一杯一杯连续的喝，意识渐渐模糊。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冯远明和她在这片山林中私定下终身。周围有花香鸟语，有梦幻般朦胧的爱意，一切一切，缓缓流淌，蔓延进心里。
“远明，远明……你什么时候回来……”睡梦中的女子的呓语也轻得如同无音，困住她十余年的悲苦又一次蔓延上来。
采药，捣药，调药，整整忙了一天，连同仲杰的药也一并调好，在天亮之前，放到了仲宅的门口。看到有人把包裹拿进去，仲飞雅才放心离开。
以后的日子，是不断的调那些安神的药，采茉莉花露，同时过一段时间，更换草药重新布一次瘴气。于是，和仲杰相安无事，他们依然不能进山，一年中没有再见一面。
第三年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药剂过量的原因，仲飞雅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在睡梦中吐了血。黑色的血，仿佛凝固的颜色，却沿着口鼻一滴滴的落下来。慌乱中，仲飞雅跑到溪边想洗掉脸上的血迹，然而还没等捧起水来，脑中一阵撕裂一样的剧痛让她跪倒下去。一些破碎的记忆，不但没有因为药效被越埋越深，反而被强行唤醒。
十三年前，冯远明向父亲提婚，父亲为了让他放弃这个念想，让他去采一味传说中才有的草药。冯远明只身走进深山，就没有回来。那个荷包，是一个进山打猎的猎户带回来的。
“飞雅，远明他已经死了，你想起来了吗？”
悠远的云间，白云环绕的山谷溪畔。白衣的女子渐渐弯下身去，将脸埋在溪水里。
十三年前的今天，也是得到冯远明死讯的时候。仲飞雅瞒着家人回到了这个和冯远明初次相遇的地方。一年之后，她忘记了冯远明的死讯，只记得他是出门去了，心里怀着一种期盼的温暖的女子独自守在这个处处留有昔日爱人气息的田园里，静默守望。
十余年之后，病入膏肓的父亲想向女儿赎罪，然而看到已经把那段记忆抹去的女儿时，他却没有了办法，只想着能慢慢让女儿的心神安静下来，最后把冯远明这个人也忘掉。只是适得其反，隐约觉察到什么的仲飞雅一直在用大剂量的药物想尽快弄清事实的真相，却不想反而将那段失去的记忆找了回来。
其实对仲飞雅来说，一切不过是一个童话而已。
有些逝去的，是虚幻的期盼无法换回来的。

半年之后，一代名医溘然长逝，两代新的医圣声名鹊起。一男，一女，医术之高，据说远远超过了前代医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