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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研究生,专业是文化人类学方向。最近,我忽然对通灵现象产生了兴趣,一方面,通灵的确是众多文化人类群体都曾涉及的领域,另一方面,我自己恰逢了些怪事:前几天,我的一位朋友故去了,而且我感到她在用啥方法给我以暗示。
更绝的是,那天早晨一个女人打来电话,说是死者的母亲,她梦见女儿是被人害死的,她正在找线索,她知道我前几天见过死者,就向我打听,问我了解啥可疑的现象。 我童年认识这女人,她也是我家老邻居,我猜她怀疑自己了,就给她解释了一番,主要是择自己。应付过去,我的心绪也不再安宁:死去的她确在向我们暗示啥吗? 我开始着手通灵现象的研究。我读了几本书,关于灵媒的,还准备去走访几名通灵者,不过北京城里公开跳大神的很难觅。跟着日头转悠了两天,我也无所收获。 恰巧,大姑来家里看我父亲,她顺手翻了翻桌上的灵媒书籍,就说:“这肯定是假的。” 我说:“想不到您一个老太太,还是个完全的唯物主义者。” 她摘下花镜,目光始终聚焦在远处:“这到不是,这书上说鬼魂可以吃人,其实人死后,魂就散了,不依托实物,虚无的灵魂怎么吃人啊?” 我笑道:“您说这话,就像自己亲眼见过灵魂一样。” 大姑抱着胳膊,沉吟半天道:“人死后,灵魂就要归于混沌,无我无他。” 我觉得这几句话还是颇有深意,就说:“您怎么知道?” 大姑把书往桌上一撂道:“我见过。” “您开玩笑?” “怎么是开玩笑!” 我蓦然见老人极认真的眼睛,立刻敛起笑容,凑到跟前:“大姑,您见过那什么灵魂、混沌啥的?” 大姑点了点头:“很壮观!” “您怎么可能见过?”我的意思是大姑您还健在。 “我就是见过,你要是想见,有时间我带你去看吧。” 我爸从里屋出来,他塔拉着拖鞋,拎着个喷水壶,经过我身边时,道:“小子,你还听不出来,你大姑跟你开玩笑呢!都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傻孩儿似的。” 我再问大姑,她眼珠子瞄着那喷水壶一转,也改口道:“傻小子,我逗你呢!” 接下来,无论我怎么问,她都执著于这句话。 我没办法,只好打开窗户说亮话:“我撞见了灵异现象,所以才对这事儿感兴趣。” 类似卡碟的录像画面,大姑的表情不由得僵了两秒钟。她将我仔细打量了一番,看我不似开玩笑,然后才问:“咋回事?” “那是一周前的事儿,我的一个熟人死了。” ************************************************* 事情开始是这样的: 我的一个朋友来找我,他叫王大鹏,这小子看上去几天没洗头,一副很潦倒的样子。见面儿,他就说:“我媳妇(意思是女朋友)掰了,我想去个好地方改改心情,你这些日子不是也练单(单身)吗?陪我一块儿去吧。” 我知道他说的好地方指哪儿,就推脱道:“算了,我这两天还忙论文,快不行了。” 大鹏用五根粗手指将打绺的头发耙了耙,说:“我没请你一块儿上,陪着喝个酒还不成?我请客。” 我也闲着闷,所以就答应去转转。 我们去的是个不大的会所,门口也停了许多名车。我头一回进这种地方,感觉特别新鲜。王大鹏却是轻车熟路,看来是此地的老主顾了。 一楼里头是间很大的厅,灯光昏暗暧昧,个别地方伴着爵士乐闪着斑驳艳丽的色彩。大厅左边是几圈沙发,有些客人在闲聊,或者等待着舞台上的歌手。右边是一圈吧台,后面站着身材高挑的姑娘们。这些姑娘都穿着统一的旗袍,脸上挂着类似的微笑。 大鹏和几个姑娘打着招呼,彼此很熟悉。他瞅见一个操着京腔的当地女孩,就扯起富有重金属乐感的嗓门,问:“新来的?够倩啊!” 那女孩斜睇了他一眼,接着就挑逗地笑起来,很大方地道: “操!眼神不错!” “操!我可不光是眼神好?” 于是,大鹏要了瓶酒。这两位凑起两个脑袋,就聊开了。我见老朋友忘了自己,站着也是站着,于是在旁边选了把椅子。我在高腿椅上坐定,抬眼一看,我面前的吧台里、喧闹的灯光下站着位非常恬静漂亮的姑娘! 这姑娘束了个公主头,白白的脸蛋子格外明亮,好像皮肤后面藏着光源。特别是眼睛里的那汪水在这么激昂的环境里还平平静静的。 我坐在椅子上,愣了两秒钟。 那姑娘很腼腆,乐了一下,低声说:“先生,好像我以前没见过您。” 我讪笑说:“我是陪着来的,以前经过这儿,还真没进来过。” 那姑娘道:“你是大学生吧?长得很像学生。” “嗯,你也像?你上过大学吧?” 那姑娘不好意思地道:“没有,就上到高中。” “不过,你气质不错。” “谢谢。”她莞尔一笑,眼睛却始终温柔地望着我。 我用手指搓着被彩灯灼热了的面皮,由衷地道:“我很喜欢你这类气质的人。” “呵呵,喜欢就跟我多聊啊。” 待了一会儿,大鹏跟我说:“哥们,你先盯这儿,我请这女孩看场夜间电影去。”然后得意地眨了下眼。 我知道他是要带她开房间去,事先大鹏跟我说过,这里的姑娘六百元一位,约出去的时候,要说点儿艺术的托词。 大鹏走后,我一个人往胃里灌了几大口甜酒,寻思着怎么继续跟这姑娘找话题。此时,对方竟主动开口,说:“今天我也该下班了,好不容易碰见情趣相投的人,不如咱也一块儿看场电影,我请客。” 听这样讲,我意识到她可能对自己有意思,本来我不想参与这种事儿,但眼前的姑娘实在迷人。转念一想,没准人家也不是那种职业,娱乐场所的人也不一定都卖的。也许,她真想约我出去坐一坐呢?和美女一起看电影也挺不错。 这么想来,我说:“成。” 我们走到外面,天早黑了,街道上人不太多。微黄的灯光取代了七色的阳光,将女孩的躯体速写成简单而窈窕的身形。她轻柔的声音、微微的体香再次触动了我的心。我想:没准她带我出来就是那意思,花600块钱也值了。 “咱们看哪家的夜场?”她说。 我没正面回答,问道:“你叫什么?” “婷娟。” 我说:“是真名吗?” 她扭过头来,略带狡黠地说:“怎可能是真名!真名我不会告诉你。我在老家用另外一个名字。” “你老家在哪儿?” “干吗告诉你?” “你是山东莱芜人?” 她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我是十几岁从莱芜到北京的,口音可能变了,但家乡话还认识。” 婷娟诧异地望着我:“想不到咱还是老乡!” “还别说,我看你那样子就亲切,果然是家乡的姑娘。” 她端详了我一会儿,就好像在公共车棚里端详自行车:“你在哪儿上的小学?” “莱芜二小。” “呵,感情咱还是同学。” “你是哪届的?” “小学的届谁还记得起来。” 我蓦然道:“你是王班长?” 她怔怔地看着我,双眸在灯光下一片金黄。 我说:“我是小晖,住县委大院后边的那个!我想起来了,你还是咱们班班长呢!” “航晖!” “对啊! “哎呀!真是你!”婷娟脸上绽放出惊喜之色,我知道她不叫婷娟,但到底叫啥我也想不起来了,仅知道她是当年我们班上的班长,好学生,她经常检查我的作业,总是叫我小晖。 “想不到在这儿能遇见你,早知道你到北京了。”她的声音很清脆细腻,较收我作业时更有女人味了。 “我也是。” “叔叔、阿姨还好吧?” “好着呢!你爸妈和弟弟还好吧!” 婷娟的面色微微一改,道:“还挺好的。” 我看着所谓的婷娟,本想问“你怎么到北京来了。”但念头一转,觉得回忆童年是更好的话题:“你还记得我当年抄你笔记吗?” “我记得,你上课时啥都不记。” “哎,我补偿你了,那时候老师让我们捡废钢铁,你没捡着,我就把自己的一块给你了!” “你有一大堆呢!给班长一块不是应该的。” 看着故人,记忆的闸门就像破了的米袋子,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全泻了出来。“我经常跑到你家里看电视,跟你弟抢台,阿姨还叫他让着我。” “嗨,我妈还能替别人管教儿子?” 我望着楼群里的灯火:“我很怀念那时候,那时候大家虽然不富裕,但日子很温馨、简单。现在想来,简单就是福啊。” “是啊,咱们县城里的那帮人也都很不错,从县长到县委大院的管烧水的都挺和气。” “那时候,你还喜欢到我家看小人书,我们两个,一人坐个马扎儿,一块儿看,想起来就觉得那样儿挺逗。” “你家可有很多小人书,你扔得满处都是。那天,我帮你整理了一下午。”婷娟望着黑洞洞的夜,到似望着当年的场面,不觉会心一笑。 “哎,别说,我想起件事来。我记得……我到北京前,你拿走了那本《小灵通漫游未来》,一直也没还我。” “呵,这事儿你还记得。天啊!” “每本小人书可都是我的心肝儿。” “我其实也很喜欢那本书,说二十一世纪的人都能坐上飞艇,还有人造的月亮,人跟人的关系当然更好,就跟共产主义社会一样,那时候,我好向往!” “我也是。嗨,向往啥,现在不就是二十一世纪了。”我望着眼前美丽的姑娘,回忆着童年美好的时光。刚才的想法显得如此龌龊不堪,我挺惭愧的。 聊到半夜,婷娟停顿下来,我看此地离影院还远,说:“咱们看电影去吗?” 她似不好意思了,尴尬地笑道:“都这么晚了,就别看了,你送我回宿舍吧。” 于是,我俩个转悠到她宿舍,我停在门口,她用甜美的音质喊了声再见,就跑进楼道里,我看着她飘扬起的头发隐没在黑暗中,觉得彼此很像约会的恋人。 过了两天,大鹏给我打电话,内容当然是那一晚上,他和新认识的那小妮子过得特别爽。末了,大鹏还问我:“上婷娟的感觉咋样?” 我说:“人家挺纯的,大概不是卖的吧。” “你丫!”大鹏似乎愤怒了,“那丫头,咱那哥几个都上过,你花那么多钱买瓶劣质酒就是找姑娘聊天去了,真行!” “操!我花钱找姑娘聊天,咱花得起!怎么了!” 他听我火了,就说:“没事,没事,哥们不是为你叫冤吗?今晚,你再跟她打个电话,跟她约个饭店。五百块钱的事儿。她真的还行,错过了可惜。”
我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捧起正读的论文集,却再也读不下去。我肚里燃起一团火,烧的不是脂肪,而是欲念。我想起了婷娟的秀发,白皙的皮肤,诱人的体香,越惦念我腹中的火越旺,逐渐烧到头顶,蔓延进四肢里。我把书扔到一边,抓起电话,手心却微微发热。我实在难以向那位收过自己作业的女班长提这样的要求。但是欲火最终战胜了羞怯,我还是厚下脸皮,拨了她的手机号。 她听出我的声音,就很兴奋地招呼:“老同学!” 我说:“我现在没啥事,就是明晚想见你。” “好啊,明天正好休息。” “就在新街口北边的那家‘快捷酒店’怎样?” 她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说:“行,明天见。” 第二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熬到晚上,比约定早一小时,我就打的到了那家酒店门口。我和门童一起笔直地站着,同时还思考着一会儿我怎样表达自己的愿望,这种表达要尽量婉转,要从同学之谊巧妙地过渡到男女之间的情欲。 我甚至在背自己想好的措辞。就这样,我紧张地准备着,同时也焦急地等待着。从灯火阑珊处走过来的任何一个窈窕身影,都会引起我的注意和联想。 面前一辆辆驰过的汽车带走了我的时间,已逾约定半小时,婷娟还未露面儿。我只好再拨了她的手机,听到的确是个冰冷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刚才紧张而愉悦的心情立刻被扔进了速冻冰箱里。 她咋关机了,难道不想来了?那也该打个电话,通知我一声。或者她不喜欢我的想法,这种想法……,但她也可以和我当面谈谈。 我怀着最后的希望等待着,又过了一小时,其间我拨了五遍电话,但得到的都是一类漠然的答复。那门童始终在好奇地打量我,因为便捷酒店的门童没制服穿,所以很多客人也会冲我吆喝两声。最后,我向那招呼我的客人骂了一句,就灰心丧气地走了。 回到家,我还一直在想:也许因为和我同学,她不好意思,才故意爽约,不过,她要爽约就该通知我,妄害我等她。 又过了几日,我再念起了娟婷,想起了那晚相遇的情景,觉得自己未明显冒犯她,她又何故躲我了呢?也许这里面有啥巧合或误解吧?于是,我就再拨了一回婷娟的手机,没想仍是关机。我思量了一下:是不是她把手机丢了?也许她把手机丢了,当天又没找到赴约的地点,现在也为和我失去联系郁闷。 思前想后,我觉得还是应该再去夜总会看她,毕竟是老同学,若如我所料,我就装做不计较那晚的样子,再约她出来玩,自然而然。 打定了主意,我一个人来到了夜总会,跟前几日一样,这里仍旧灯火迷离,人声喧哗。我在吧台前找了一圈,没见着婷娟的身影。不过,大鹏的新相好还在,我就过去问她,道:“美女,你看见婷娟了吗?” 她用那朱唇向我的脸上喷了个烟圈,道:“别找婷娟了,找我吧。” “真的,我找婷娟是有别的事,我是她老乡。” 她吊起眼角,笑了两声,可能是因为抽烟,她的笑声很干,很刺耳:“你是她老乡?那就怪了。” “我真是她老乡,她爹妈、她弟我都认识。” “呵,这老乡关系还真是近呢!那么近,她死了你竟不知道!” “怎么可能!”我瞪了她一眼,“你涮我!” “靠!涮你?她自杀了!” 我心里打了个激灵,意识到对方未在玩笑,就问:“为什么?” “你真是她老乡?那她的事你咋一点都不知道?” 我愣着,木呆呆地听那女孩说下去。 “还不是因为她那混蛋弟弟。” 我这才知道婷娟的弟弟吸毒上瘾,把家财挥霍一空。父母都退休、下岗,身体多病,婷娟高中毕业后到北京打工多年,依然没有好的发展机遇。经历过几次感情挫折后,婷娟心灰意冷,想找点儿赚钱快的办法,就来到娱乐场所。父母故去后,前几日,婷娟的弟弟因为筹毒资抢劫,被商店的保安失手打死,在当地传得沸沸扬扬。 婷娟觉得人生没有希望才走了绝路。 说到这里,那女孩也作出伤心状,叹息道:“真是个倒霉孩子!人活得那么累干吗?你为你自个儿活不就完了,惦记你那死弟弟干啥!想不明白!” 听到这里,我才从夜总会迷乱的酒气中清醒过来,内心被刺痛:想不到人家到了那种地步,自个儿还在打她主意,约她开房。如果我早知道她的窘境,开导她一下也好。 这时,另一位女孩走过来。她,高个儿,听口音像东北的,她先自我介绍叫刘黎丽,北京女孩叫骆小僮。接着刘黎丽再将婷娟的不幸经历叙述了一遍,哀叹一遍,忽然转向骆小僮道:“啥事都有,咱这儿还有人传呢!传婷娟是被人谋杀的!你说在这儿做的能赚几个钱?谁谋杀咱啊?” 骆小僮跟着呵呵笑了几声。 我未把谋杀的见解当回事,心里始终认为婷娟是自杀的。我想起自己的那个电话。婷娟刚遇丧弟的打击,自己又跟她提旅店门前见面的事儿。婷娟当然明白那意思,内心恐怕就更悲冷,我这无疑是在绝处推了人家一把。我了解童年的婷娟,她是个好学上进的人,听老师话,也特别懂事、要强,现在落到这一步,肯定是经历了很大的挫折和创伤。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想乘人之危,一天到晚都在琢磨着占她便宜,唉!我咋也变了呢! 回家以后,我一遍又一遍回想着自己给婷娟打的电话,回想当时的口气、当时的氛围,愈琢磨愈觉得是那么回事儿,内心的愧疚感越重。就这样过了几天,我还不能完全从那情绪中摆脱。 后来,奇怪的事儿就发生了。当晚,我在自个儿的书架上翻,查找资料。蓦地,一砖小方块儿落在地上。我低头瞧,这书明显较一般尺寸小,原来是过去的小人书。我将正面翻过来,封上绘着个圆脑袋的孩子,跨着相机,还在挥帽儿。 标题竟是《小灵通漫游未来》,我捧着书,木然良久,心想咋回事?离开老家时,我明明把它落在婷娟手里了。咋还在这儿?即便记错,当年我将书带到了北京。在北京我也若干次搬家,旧书大多卖了。经历许多周折,这书居然仍摆在书架里,和《杜拉拉升职记》、《九州奇幻》、《男人装》在一起。 更奇怪的是,当我启开那书。扉页上竟落着四个娟秀的字:不必介怀。 *************************************************************************** 我把这些经历告诉大姑。她老人家缄默良久,瞅了瞅我,再低头沉吟了片刻,道:“就凭这,能说明你碰见了灵异现象?依我看,这到像你的心理造成的,你自己内心不安。” 我咬了咬唇,说:“我是心里不安,这太不公平!婷娟是多好的人!她善待别人,她认真对待自己的生活,又很聪明。这世上有些人就是人渣,却获得的很多,有些好人却获得极少,这世界太不公平!” “所以说,这种心理使你看见了所谓的灵异现象,那仅是错觉,愿望造成的错觉。” 我打断她的结论,道:“不光这一件事儿,还有,昨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婷娟的手机打的,对方说自己是婷娟的母亲。” “她不是死了吗?” “没有呢。我猜,可能是婷娟未跟她朋友讲实话。反正她还健在。小时候,我也见过她。现在,她还能叫出我小名,这一点不会错的,肯定是婷娟妈。而且她说出了婷娟的本名,她原本叫王滢娟。我原先也知道,就是那段时间未想起来。”
“王滢娟?哦,我见过她母亲,去你家的那大院子时,我碰着过她俩。唉,想不到她这么惨!” “是啊,我父母也跟她们很熟!” “好,这跟你说的灵异现象有啥关系?” “她说她遇着刘黎丽了,知道滢娟死前见过我,就从刘那儿要来滢娟的手机,打了我的号码,问我当时的情况,问我当时有啥可疑的情况……她说自己梦见了女儿的死,并且梦见女儿不是自杀的,而是被人杀害的。” “呵呵,我觉得啊,这是母亲在意外丧女之后都会有的联想,我想,她很可能还认为女儿的死与你有关。” “不,阿姨是信任我的。”我顿了一下,又说:“我是说我的确见过灵异现象。” “可你没有说出点啥‘灵异’的事情啊?” 我张了张嘴,却觉得嘴边的话未免夸张滑稽,但不讲又不甘心:“我真看见过,我曾看见一条大河,特大,它通过了一扇门一样的……一扇很大,或者说伟岸的,这么一个大门。”我边说边比划着,害怕对方不理解。 姑姑的眼里掠过一丝惊异,转而郑重地看着我,半天才道:“你怎么看到的?” 父亲始终在旁边浇花,此时浇完了,就走过来,懒洋洋地靠在藤椅里,看着报纸,另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我们的谈话,他显然不知道我在说啥? “小时候,我就见过那条河,那时,奶奶刚去世,我看见她随那条河,漂向那扇门。我一直以为童年的记忆不可信,可……婷娟死的时候,我又看见了。” 爸爸把报纸撂下,说:“小子,你在说啥?你奶奶是病死的,又不是发大水冲走的,你看见什么河?” 姑姑没理睬父亲,问道:“你是做梦见到的吗?” 我说不是:“当我合上眼,想念死者的时候,我看见那条河,就是一瞬。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看见了,后来我以为是童年的记忆不可靠,所以未当回事。但这次我又看到了,我看见了那条河、那扇大门,门内光闪闪地,特别漂亮。” “你知道那门后的是什么?” “不知道,但我感觉与灵异有关。” 爸爸打岔道:“我就说,当初不该让你学啥人类学,又是巫术,又是傩术。这些天儿,你研究开啥通灵现象,我就觉得不对劲儿。孩子,别天天琢磨这些事儿,这都是被现代人抛弃的旧东西。” 我不敢当着姑姑的面和爸顶,必须维护他老人家的表面权威,于是说:“老爸说得对,我不是真信它,我是从一种科学的角度研究它。” 大姑笑道:“小晖,听你爸的就好。哎,小子,我家那电脑又坏了,能不能请你去瞅瞅。” 我听大姑话锋一转,觉得里面别有意味,就说:“爸,我去大姑那儿看看吧。” 爸当然不会拒绝他姐姐借兵,说:“行啊,你早去早回。哎,别再瞎琢磨那些东西,写啥通灵,这样的论文,你们导师能让你过了才怪。” 我勉强嗯了一声。 走出家门,我们娘俩打了个的。 车上,我说:“大姑,不好意思,跟您讲这些,” 大姑说:“没关系,到我家去,我给你看样东西,在你老爸面前很多话不方便说。” “是电脑吗?” 大姑皱纹堆蹙的脸上飘过一个戏谑的表情:“到那儿你看吧。” 接着她又严肃起来,道:“如果你和滢娟妈确都遇见了灵异现象,那就说明一件事,滢娟的死不是自杀那么简单。” “那……我们咋查证这事儿?要报案吗?” 大姑吁出一口气:“当然要报案,但警察会相信你俩的话吗?相信灵异?我们肯定要帮忙寻找些现实的证据。” 我转头,仔细打量这位我最熟悉的平凡老太太,道:“这不成私人侦探了?” “呵呵,咱们的手段可比侦探先进。到家以后,我再详细跟你说吧。” 大姑家在天通苑那边,她孩子来到北京工作后,便举家从山东县城迁了过来。大姑搬家很彻底,没买啥新家具,几辈子的旧家当原封不动挪进了新巢,反而给人以后现代多元拼凑的感觉,另外一种时尚。 到了大姑家,正好旁人不在。大姑坐到八仙桌旁,让我坐在下手,那阵势颇为严肃。 “你可能不知道,原先,大姑就是老家跳傩舞的。” 我心下一惊:“这还真不知道。” “经历文革以后,我就不再跳了,而且你父亲对这些东西很反感。” 我点了点头。 “其实,咱家祖上代代都是傩官,汉、晋、唐、宋、明五朝,他们在朝里跳‘天子傩’,也就是国傩,每年正月开始做仪式,为朝廷和皇帝驱除鬼怪邪魔。清朝以后,跳傩的习俗就弱了,我从你爷爷那里学会了傩舞,你爸就不爱学。文革的时候,傩被当作四旧革了,我也不敢再跳。但骨子里,我却很认同咱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这个行当。” 大姑起身引我到里屋,里屋西墙上杵着个旧式大衣柜。她将柜门拉开,我看见门扇内贴着幅画。纸已然发黄,干干的,没一点水分,但画上的内容还清晰可辨:滔滔的河水流向一扇牌楼般的大门。 我怵得一颤,想不到竟有人早将我见到的异像画下来了。 “是不是类似这画。” 我点了点头,类似这种感觉,中国画太安静,浪涛画得太规则,没有了我所见到的那种动感、气派,但大概意思和我见的一样。 我说:“这画是哪来的?” “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这上面涂了层腊,所以能长久保存。闹文革的时候,我把毛主席的头像贴在了浪涛上面,红卫兵看了,以为是领袖画,就没抄走。” “看来……我偶然见到的灵异场面,很多人也见过。” 大姑用手指摁着纸边沿卷起的地方,说:“当然,我也见过。” “那河门后面是什么?” “是‘清界’。”她见我依旧茫然的样子,就补了句道:“如果用现代词汇解释,我叫它‘绝对精神’。” 我更觉得费解,道:“不是天堂或阴间什么的吗?” 大姑摇了摇头:“不是,那是为给老百姓理解得方便,才想象成阴间什么。那里是精神的混沌,无声、无象,也不再有个体之别。” 我毕竟是学人类学的,大概理解了话中的意思,续问道:“这河是什么?” “是‘清浊之流’,说白了就是人类及其他有意识的生物。” 我咬着嘴唇,喃喃地道:“有点儿费解?” 大姑再打开那柜门,指着画讲:“我给你从头讲吧。‘浊’就是物质,‘清’就是精神,其实整个世界是由‘绝对精神’及‘绝对物质’结合而成的,外人因此称我们为‘二元论’。绝对的物质就是桌椅、地板,或山河日月,所有没生命的东西。绝对精神一直存在在物质世界之外,它是所有经验、信仰、知识的集合体。但‘绝对精神’也会向物质世界渗透,成为被物质包容的精神。” “就像包饺子一样?” “对,这个比喻太好了,不愧是学人类学的。这样,一定的精神被物质包住就有了单位,我们管它叫‘元清’或者叫‘元神’,西方的同行叫它‘单位精神’,这也就是一个人。人是精神与物质的结合。”
我因为有些基础,对各种理论理解领悟起来极快。等大姑话毕,我就补充说:“人一旦死了,他的‘单位精神’没有物质的包裹,就会重溶入‘绝对精神’,不再有个体之别。” “呵,我外甥太聪明了。对,这就是我们行业的理论基础。” “哪个行业?跳傩舞的吗?” “不光这,我们最准确的称谓是羽人。”她在羽人这个词前顿了一下,面向着我,眼睛里盈满了神圣而自豪的光彩。“朝廷请咱家世代做傩官,就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是羽人。” “羽人?我在汉代画像石上见过,羽人是古时候的一类神仙,都长着翅膀,他们可以引领死者走向天国。” “是的,我们就是他们。或者说我们家族中的一部分人天生是羽人。” 那一刻,我忽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虽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从事某种较玄乎的研究和思考,但思考归思考,现实中果有人挑白自己与某种神话的内在关系时,我总会有种突兀的体会,就像一场梦。 “你所见的长河、大门就是我们的工作界面‘玄真界’,在这个界面我们可以宏观地观察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关系,帮助死者的灵魂安然回归‘绝对精神’。” “难道说……有的死者不能回归‘绝对精神’?就是正常地回归吗?” “那是肯定,比如婷娟,也就是滢娟。她通过某种方式给你暗示,告诉你不必再有歉意,告诉她母亲自己是为人谋害的,这说明滢娟还不能安然回归‘绝对精神’的大门,她一定在门口。痛苦或情绪强烈的记忆使得她的‘单位精神’即便没有了物质的包裹,也不能彻底解散而回归‘绝对精神’。这样的‘鬼魂’虽不能直接吃人,但却可以通过影响其它生物的‘单位精神’的方式来反作用于现实世界,制造各种疑案。比如托梦,比如让人看见幻觉而采取错误的行动等等。滢娟的心地不错,不会作祟害人,但其它家伙的就不一定了,很多的恶灵将对社会造成威胁,所以清朝以前,正月里朝廷都要傩官来驱鬼。我们现在职责也是帮助所有死者的精神回归‘绝对精神’,这样对他们自身,或者对人类世界都是最好的事儿。” 我思忖片刻以后说:“滢娟给她的母亲暗示,讲自己是被人谋害的,那我们羽人能不能帮助找出凶手,解决滢娟的冤情。这样,她没有啥遗憾,就会自愿回归‘绝对精神’。” 大姑说:“当然,其实,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不过,我们首先要进入工作界面‘玄真界’,直接向滢娟的灵魂验证情况。” 我搔了搔头皮,问:“我们咋进?我进去地很偶然,而且就一瞬间。” “这就需要利用些道具了。”大姑说着,拉开大衣柜内侧的抽屉,拿出个锦盒,打开盒盖,从里面拾起颗丹药。“吃了它,它能帮助你进入‘玄真界’,不过你要记住身体气脉的变化,熟悉以后,你就可以凭借自己随时进入。” 我接过丸药,没有犹豫,就吞了进去。 瞬间,我便后悔了。那丸药肯定有毒,我的腹部剧烈疼痛起来,疼得我跪在地上,视线也被泪水遮住。我心料不妙:感情这些旧社会的玩意儿就是害人害己啊!我一个硕士研究生怎么也相信。 疼痛感在蔓延,很快到了胳膊,就好像有人要将它们的筋肉扯拽下来。然后,我感觉一阵眩晕,天旋地转,身体似往下坠落,我丧失了支撑自己的力气。 此时,我听见一个尖利的声音:“快!拍你的翅膀!不然就掉下去了!”是大姑在叫我。 我努 力睁开被泪水粘连的眼皮,天啊!我在啥地方?肯定不是刚才的房间,四周充斥着纷乱的色条和色带,它们的亮度较低,而且透明,像气体一样弥漫在我与大姑身边,也充斥着无限的空间。 我猜测这里就是所谓的玄真界吧。 而我始终在快速下坠,离大姑越来越远。她让我扇动翅膀,难道……咱背后长出翅膀啦?我扭头一盼,发现背后空空如常,而两臂竟附满了羽毛。 胳膊变成了翅膀!它伸展开竟有船帆般大小,我试着抖了抖,身体不觉凌空一跃。我扇动两翼向大姑飞去。心情特别好,类似当年刚学会自行车。 大姑引我在色带的空间中穿行,不久就见前面有些东西,格外明亮。那是条银色的长河。它的每一颗水滴都是浑圆而光芒四射的星星,在一种韵律中荡漾着续接到远方。 我不由得感慨:“它很像宇宙中的银河,真的是!” 大姑扇动着翅膀,沿银河飞去:“每一颗星星就是一个人的生命,那些闪光的精神因为有物质包裹才有了个体。” 我俯身观察着,忽又有新发现:“我看那些星星时,脑海中就能浮现他们的面孔、形象,甚至知道他们的身世和思想!就一瞬间!” 大姑笑道:“这是我们的工作界面么!没有这些便利条件,我们咋工作?” 说话间,我感觉世界逐渐明亮起来。我仰起头,只见银河的尽头立着座门,巨大的门,银色的光芒模糊了门的轮廓,使得邻近的色条和色带带有了金属的质感。 我向那门内望去,顿时被一种无限的力量慑住。那力量蕴在银色的光芒里,刃一般穿透我的身体,将我挤压在肉体的边沿上。 大姑赞叹道:“你感受到了吧,那就是河门的魅力,一切伟大中的最伟大!那门内的就是绝对精神了。” 我点了点头:“这种感觉真没法给别人形容。” 我凝神片刻,转向大姑道:“ 这么多星星,或者说人的灵魂,我到哪儿去找滢娟 ?” 大姑道:“ 滢娟新死,而且还在给你们活人暗示,那她就一定在河门门口。我们在门口找找,你认识她,肯定很快找出来。” 飞近那大门,我和大姑的身体被那光芒射透,变成两个水晶般的人。 离近大门的灵魂多是些老者,他们满怀着一生的记忆,在门口徘徊,或者犹豫,或者向往着银河的远处。 大姑提醒我:“在门口找,可千万不能踏入门内,你自己的安危是小,还会给河门带来紊乱!” 我应了一声,就小心翼翼飞到门口,仔细观察。果然,如大姑所说,门口下方的银光并不均匀,依然有些球状的颗粒,它们就是因为强烈的“记忆”而不愿意解散的灵魂,或者说“单位精神”。它们不解散,就不能回归绝对“精神世界”,在门口形成堵塞。 我在这些灵魂中仔细寻找着,时常被他们离奇的身世经历吸引。不过,对庭婷的惦念又使我不得不放弃好奇心,持续从一个故事中跳到另一个。 终于,我遇见了滢娟,不是看见,而是遇见。 她正在思念母亲,我认出了那种思念也就认出了滢娟。我才知道她因为挂念母亲而不愿离世。不过,当初她为何又寻短见呢?如此狠心。 此刻,滢娟也辨出了我。她在我面前哭泣,道:“你是看到我在那书上的暗示才来看我的?” “不全对,是你母亲来找我,说你的死有冤情,我就来调查这事儿。而且我已是羽人,有责任调查死者的冤情,解放他们到绝对精神的世界。”我用一种很官方的口吻说这番话。 滢娟的光球仍在哭泣,我望着那一团光芒就可以看见她哭泣的眼睛,看到她内心的痛苦。 “这世界对我不公平,对我的母亲更不公平,我怎么忍心离开她,独自走?” 我蹲下身,问她道:“那你为何要自杀?” 滢娟暂时停止抽泣,道:“一开始,我是想自杀,刚知道弟弟的死讯时。为了他,我付出了那么多,弟弟还是死了。一时痛苦吧,我就站在了楼顶上。后来,我想起了我妈,她才是最命苦的,我怎能再让她伤心。所以,就不再忍心,想继续坚持下去,也许坚持一段时间生活会改观。我正转身,忽然背后被谁推了把,我失去重心,就掉了下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果然是有人害她,“你知道谁推的?” “我背着身,没看见。” 我心想:这么一个可怜的女人,又没啥钱,为何害她呢?那个杀人犯的动机会是什么? 此刻,姑姑飞落我身边,说:“你将手摸在她的光芒上,就可以感知那时的情景。” 我照做了,果然空间一转,我陡然立在了那家夜总会顶上,楼下是熙攘的车流,头顶是黑暗而无限的宇宙,我内心充满着一种凄苦的情愫。 我正在转身,背后忽被人搡了一把,我清晰地感觉到十指的触点,而后那手掌发力。我立不住,一头往楼下载去,街上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啸叫声,喧嚣里,我还听见“呵呵”两声耻笑,那笑声从楼上刮下来。但一切到此为止,我知道滢娟的确不晓得谁杀死了她。 滢娟又说:“母亲知道我的死讯后哭得死去活来,本来我俩可以相依为命,她丧子后又失女,以后的日子该咋过。现在我的确特别恨那凶手。我把临死的感受传给了我妈,她也在查找那推我下楼的人。不能查出真凶,我死不甘心。” 我转向大姑,道:“姑,您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帮她洗冤。” 大姑笑道:“死人不知道,我们还可以问活人,这世上没我们羽人查不出来的秘密。” 我直起身,眺望茫茫银河,它那每一滴水珠就是一个人,我该从何问?找谁问?怎样去获得线索。 大姑把翅膀收拢在胸前,迎着河门,她脸上的道道皱纹都变成了耀眼的线。她说:“我们可以到现实去,像侦探一样慢慢摸,找着线索再到‘玄真界’来查证。以前,我就这么做的,咱羽人的特长普通侦探可没有哩!” 大姑和我念动咒语,回到现实世界。不过,我很快发现个问题,在现实中自己没有看透人思想的能力,是个普通人,破案的前期阶段和一般侦探没啥两样。我们打算联系滢娟的母亲,就是打过我电话的女人,我手机里存着滢娟的号码。然而,对方恰巧关机了。我们等到晚上,大姑决定先到夜总会瞧瞧,滢娟在那儿上班,在那儿坠楼,所以事情的关键就在夜总会。 我一进大门,便听见个粗嗓门:“嘿,哥们找乐干嘛还带个老太太。” 大鹏竟早来了,抱着个酒瓶子跟几个女孩侃大山。 我瞥了眼大鹏道:“这是我大姑。” 大鹏撑着半醉的眼,笑道:“感情前辈也觉悟了!”转而问骆小僮:“你们单位拓展业务了?” 大姑表现得到落落大方,走过去问他,道:“你是大鹏?” 也许大姑的正颜厉色让他想起了警察,大鹏下意识地收敛起来,道:“是。” “滢娟死的时候你也在吗?” 大鹏说:“我跟婷娟,也就是你们说的滢娟只是一般朋友关系。她死的那天,我的确在,那会儿,刘姐,也就是刘黎丽跟大家说‘婷娟要跳楼,大家快想想办法’。我就跑到外面,果然见婷娟站在楼顶的边儿上,就冲她喊:别当傻比,人活着比啥都强。我是这么喊的吧?” 骆小僮被他逗乐了;“你那嗓门真大,站楼顶上都觉得吵得慌。” 刘黎丽听见谈论自己,就凑过来,道:“婷娟那天的情绪很不稳,头一个晚上都在哭,那天白日里跟我聊了一天,就是她弟弟死了,她也觉得活着没意思,我劝了她老长时间,最后,她似乎好点儿了。不久,她又来找我,递给我一个大信封,里面是她的手机、八百块钱现金和一个存折,她说让我交给她妈,然后调头就往屋外头跑,我立马明白她要做啥,就追出去。这时候,婷娟已跑上楼梯,我追不上她,只好回来叫大家帮忙。” 我听到这里,霍然想到:滢娟把最后的财物都留给了刘黎丽保管,会不会除却刘自己说的,还有啥贵重东西。刘黎丽贪恋财物,见王滢娟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就不惜杀人来吞占。我有了这想法,就更仔细地观察刘的一举一动。这女人的脸盘和个子都比较大,力气肯定也不小,性情上显得敦厚,在女孩子中间有种大姐大的味道。也难怪王滢娟有啥话会跟她讲,甚至将自己的财物托给她保管。 此时,大姑问道:“你没追上楼顶吗?” 刘黎丽很坚定地否认道:“没有。” 大姑继续道:“谁能证明?” 刘黎丽道:“这个说不好,我到宿舍叫了人,自己又从楼道往上跑。跑到一半,我就听见外面喊‘滢娟跳楼了’,‘滢娟跳楼了’。我没赶上。” 此时,王大鹏捅我一指,道:“你大姑是警察?” 我唬他道:“比警察的官可大!” 王大鹏会意地点了点头。一个老太太居然调查案子,那她的分量必然比年轻警察压秤得多了,想当年那双枪老太婆就是例子。 “刘小姐,你当时还看见别人从楼梯往楼顶跑吗?” 刘黎丽的视线经同伴们身上扫了一下,道:“没有,咱这楼是板儿楼,很多条楼梯通楼顶。咋着?你们也怀疑婷娟是被人推下去的?” 大姑沉默着,没表态。谈话的几个女孩子紧张起来,通过眼神传递着惊恐和疑虑。 王大鹏忽然向刘黎丽发问:“你把王婷娟的遗物交给她妈了吗?”王大鹏皱着个眉,气势比大姑还冲。我了解他,这小子也想趁机找点儿审讯者的感觉。 立刻,刘脸上显出不快:“当然!她一来这儿,我就给她了。她还问我婷娟手机里最近的一个号码是谁的?我说是航晖的,她就去找了航晖。” 我心说这到不假,但是其它东西给没给滢娟妈,咱就不知道了,而且滢娟妈现在还联系不上。不过,如果刘黎丽嫌疑较大,我们可以到玄真界直接找她的灵魂,看她过往的经历。灵魂无论如何也撒不了谎。 此时,大姑站了起来,我以为她要回去,没料前辈挺老道,说:“咱们去滢娟遇害的现场看看吧。” 大家当然没有异议,都呼啦啦跟到楼顶。这夜总会是根据老楼改装的,所以一切结构都中规中矩。楼顶上更呈现着沧桑感,水泥地面凹凹凸凸,零星撒着些油漆点点,一些木板堆在一侧,似仍在施工。我们走上来,旋即发现那楼垛旁还立着个女人,跟一根冷冷的烟筒相仿。她已白发苍苍,罩着八十年代的猎装风衣,下面套着薄薄的的确良裤子,和这老楼倒是搭调。 一阵风刮过来,那单薄的女人好像被吹动了,脸转向里侧。立刻,我认出来,她就是滢娟的母亲。虽然脸上满是被泪水和疲惫割勒出来的沟壑褶皱,但那和缓的眼睛仍然如旧。我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十数年前的家乡。那间小屋里,暖意荣荣,她和她的丈夫、女儿、儿子欢声笑语地面对着我。现在,在这楼顶上,除了她和那忽忽的风,便是苍茫。 我首先走过去,低着头,跟她道:“阿姨,对不起,我没保护好滢娟。”我道出这话儿,心里却骂着自个儿虚伪。我何时想过保护老同学,反而几个晚上都在琢磨占她便宜。为了趁人之危,我热血沸腾得辗转难眠。那时,我咋就不回忆下童年,回忆滢娟家的电视机,还有她的亲人。 滢娟妈抚了下我肩,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孩子的命不好!都不是很好。”说到末句,她用手掩面抽泣起来。 这时,其他人走过来,大姑高声说:“滢娟妈!还记得我不?” 滢娟妈用手挡开头发,道:“记得,你不是航同业的姐姐,航晖的大姑吗?” “是啊,是啊,您比当年可变化多了!” 大姑抱着她,和她一起哭。两个人像两棵老树,在秋风中不断瑟缩。不久,姑抬起头,安慰对方道:“别哭了,哭也不顶用!咱们想想咋为滢娟伸冤吧!” 滢娟妈用袖子抹着眼泪,沙哑的声音似落地的糙铁块儿:“大姐说得对,大姐!您可得帮帮我啊!” 大姑使劲点了下头,道:“这事儿我能帮你!我是公安局承认的协查侦探,这是我的执照。”说也奇怪,大姑竟拿出了真家伙。过后,我想:大姑干羽人久了,肯定会搞点儿方便工作的凭证。 滢娟妈呜呜哭着,拉着姑的手,忽然跪下,被姑搀起来。 大姑说:“大妹子,放心吧,我一定管到底,唉?大妹子,你来这楼顶上干吗?” 滢娟妈说:“我来女儿坠楼的地方看看,看是否能发现线索。” 此刻,刘黎丽终于找见机会,故意大声问:“大妈,我把滢娟的存折、800元现金都给您了吧。” 滢娟妈道:“给了,给了,谢谢你。” 王大鹏用手指捅了捅我腰眼,低声说:“是不是那个数,还不一定呢。”的确,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刘黎丽非常敏感和聪明,这样的人脑筋转得快,弯转得也多,是可能做一些出格的事儿。 大姑接着道:“哦,我们也是来这儿看看,找线索,滢娟妈,您发现啥了吗?” 出乎我意料,滢娟妈道:“哦,我是发现了点东西,姐姐,您看算不算线索。” 说着,她引我们来到楼边沿。头天,警察在顶上找过,有价值的东西早被他们拿了,滢娟妈又能发现什么? 滢娟妈探身指着,指楼旁的一根水泥杆。我瞅见了那块儿的摄像头,听她说:“如果当晚摄像头开着,也许会录下啥线索。” 大姑望了下,道:“够呛,这摄像头比楼顶低很多,冲着街道,视角到不了咱这里。” 大家也纷纷观望,王大鹏看得最认真,末了嘀咕了一句:“也就能拍下个落地瞬间吧。” 骆小僮被逗乐了,嘿嘿地笑起来。 大姑和我都很生气,刚死了人,这帮家伙还当着人家属开玩笑。我们瞪了骆小僮一眼,但她却撇了撇嘴,作出“我很烦,别理我”的姿态。 我对这种人也没办法,就扭过脸去,当蔑视她,此刻,却蓦然见滢娟妈极度愤怒的面容。原先温柔的双眸变得峥嵘,甚至可以说是两道凶光。 我心说:这骆小僮真不懂事儿,滢娟妈接连受到打击,现在肯定是在极限上,你还幸灾乐祸,但愿她不会爆发出来。 正想着,滢娟妈霍地从我身边掠过,直奔骆小僮扑去。大姑也发现了,急忙去拦:“大妹子!她那孩子不懂事!” 滢娟妈已然扑到了骆跟前,一把揪住她。 骆小僮也吓傻了,尖叫起来。 接下来的场面更惊人,滢娟妈居然抓住骆小僮往楼沿推去。王大鹏脚力快,两步跨到跟前,一把拉住骆小僮带到自己怀里,大骂道:“阿姨!您不至于这样吧!嘿!咱是不是得带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啊!” 我也跑去拽住滢娟妈,道:“阿姨!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滢娟妈呼呼风喘着气,一手按在胸口,一手指着骆小僮,嘴哆哆嗦嗦,暂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是她推的我女儿!是她!是她害了我女儿!” 我心头不由得一凛,大姑也问道:“大妹子,你咋知道?” 滢娟妈捂着脸,抽泣起来,一边哭着一边说:“她的笑声,她的笑声就是我女儿死去的时候,我女儿死的时候,她也在嘿嘿乐!是那笑声!我肯定没听错!” 我终于想起来,当我抚摸着滢娟的灵魂,我也体会到了她死前的感受。没错!滢娟被推下楼的一刻,一个女人还在楼上笑,嘿嘿笑着,难道那笑声确与骆小僮的一致,还是……滢娟妈误觉了? 当然,其他人更不明白滢娟妈的意思,他们看着这不幸的女人,眼神异样,以为她一时冲动,脑子迷糊了。 此时,骆小僮再呵呵地笑开了:“你说我杀了你女儿,我总得有啥动机吧!难道我图你女儿身上的那点儿钱?你以为我缺钱吗?”说着,这女人露出极不屑的表情。那表情特别到位,载意明确,我想骆小僮经常表达这样的态度吧。 王大鹏也帮腔道:“你们可能不知道,骆小僮的老爸是双榆树八万兴大酒楼的董事长,人家里有的是~钱!骆小僮是不愿意被别人养活,非要靠自己挣钱,另外就是从这里多了解社会,多交些朋友,人家是这目的!”然后转向骆,轻声道:“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有人帮衬,骆小僮就更委屈了:“杀个穷丫头,我为啥啊!我!我咋那么想不开啊我!” 滢娟妈的脸色变得青紫,嘴唇和手指都在哆嗦:“是你杀的我女儿!” 骆小僮的眼角挑起来,眉毛一抖一抖的:“呸!杀你女儿!我还嫌脏了自己的手呢!村里出来的,我范得着吗!大鹏!赶快把她送医院吧!待会儿还得伤人。” 大鹏嗯了声,起步往这儿走,身子却忽地一歪,倒下去,正压在骆身上。骆小僮疾往旁躲,腿却被一根铁棍绊着,失去重心从楼沿载了下去。 事情发生在两秒内,楼顶上的人哗然一片。开始,大姑也怵了一跳,后来,她镇定下来,看似明白了啥。 王大鹏往楼下瞰了眼,腿骨头就被吓出来的汗水泡软了。这家伙瘫在地上,片刻沉默后,就一劲儿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那腿不知道怎么了,忽然没劲儿了!你们知道的,我更喜欢骆小僮,我不太喜欢婷娟,你们都看得出来吧!”他害怕别人误解,以为他替滢娟复仇而杀了骆小僮,不过大家也并不认为骆是杀人凶手,在人们眼中,刚才一幕更像次事故。 大姑走过去,拍了拍他膀子,道:“一会儿,你跟警察解释吧!我们作证!” 大鹏抓着大姑的手,很用力:“谢谢大姑了!谢谢大姑。” 警察到了,大姑和楼顶上的人都作证,证明王大鹏没站稳才把骆小僮撞到楼下。警察怎么都不肯信,一定要把王大鹏拉回去,仔细调查一下。我跟王大鹏说:“你先去公安局坐坐,我马上通知你家人,很快就去看你。” 王大鹏已经从刚才的窘迫中站起来,道:“行,没多大点的事,局子那儿,我以前也拜访过。”我知道他这么说是为了面子。从他的眼中,我看见了不安。 我和大姑先把滢娟妈搀扶到我家,我父母都在,他们跟滢娟妈是老相识。几个老人凑在一块儿,说一会儿哭一会儿,就像喝醉了般。滢娟妈吃了饭想走,但我父母硬让她留下来,等老家里她兄弟来京接她,我还认她做了干妈。 晚上,众人都睡了,我被大姑叫到外面。 大姑低声说:“王大鹏那一下子肯定有啥问题。” 我问:“啥问题?是滢娟起的作用?” 大姑说:“咱们去玄真界看看就知道了。” 这回,我又吃了那丸药,但药劲儿显然不像前次大,主要是我更适应了。我跟在大姑后面,再进入玄真界,不久便见到了河门,那精神之门。 我俩落在门口,察看那里的情况。不出大姑所料,滢娟的灵魂已在分解。顿时,我醒悟了:“原来如此!真是她干的!难道骆小僮的确是杀害她的凶手。” 大姑浅笑,用手一指:“那不就是骆小僮!” 真的,骆小僮就在滢娟旁边。我把手放在骆的灵魂上,果然看见了骆小僮推滢娟下楼的一幕。太可怕了,一个女人竟如此对待伙伴,实在凶狠。转念间,我又一想,骆小僮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呢?一个女孩子亲手杀人,为了仇恨?为了感情?还是为了钱?我进一步在骆的灵魂中寻找答案。王大鹏说的没错,骆小僮家里很有钱,骆出来干这行完全是为了体验生活和交些朋友,她跟王滢娟也无仇无怨。 终于,骆小僮未完全分解的灵魂告诉了答案,我听见了她的心声:“王滢娟那女人太招人烦,前两天碰见个爷们,说是她老同学,这娘们就在自己被窝里哼哼唧唧地哭了一晚上,你说你有啥好哭呢!给钱你就上,给不起你就让他滚蛋,至于吗?接着,她弟弟死了,她又哭了一晚上,傻逼似得满处找人哭诉,你那混蛋弟弟拖累你那么多年,反正是个废物,平时你天天骂他,今天他翘了,你还寻死觅活的!哎呀!旁边看着的人都为你觉得累,我上楼的时候,一是为了看个热闹,另外也的确想拉你回来。嘿,没想到上去以后啊,一个人也没有。我就等着你跳呢,你竟然也想撤了,吊了我们半天胃口,你自己就撤回来了,没门!你这号人活着也是累!我帮你一把吧!” 我扭过头,望着大姑,道:“这竟然就是她的杀人动机!” 大姑苦笑,摊了摊手。 骆小僮的思维方法真费解,别人在苦难的时候,她不同情,反而极度厌弃,以致杀人而后快,这在于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是难以想象的。 此时,滢娟的灵魂已完全化解,涌进河门内。她是该报复骆小僮,为了这么个混蛋理由害死自己,谁不愤怒!不过,说来也有意思,发现凶手的线索竟然是一阵笑声。 大姑说:“按规定,如果有鬼魂杀了人,我们羽人不该让她分解归入绝对精神,我们要把她挖出来,专门处理。不过,规定并不是死的,羽人最重要的准则是正义。我俩有权把握这尺度。” 我低头,瞥了眼骆小僮的灵魂,问道:“她怎么办?她也会分解,归于‘绝对精神’吗?” “怎么可能,她跟物质如此近!怎可能走入‘绝对精神’?咱就是帮忙,她都不会真正分解。” 我问:“那,她会咋样?” “当然,还是到这物质世界里,这次不一定好运,当有钱人家的女儿了,啥都可能,包括小动物。呆在物质世界越久,碰见的苦难越多。” “她怎么重回到物质世界呢?我的意思是—怎么转世?” 大姑思忖片刻,道:“这可不是我们羽人管的,我也不完全了解,我们只负责死去的人。不过,你干羽人长了,慢慢也会知道,做一般常识了解吧。据我所知,她转世不会是原先的自己,她将和其他精神再次结合互补,不过杂质如此多的灵魂,再进入物质世界,起点往往很低。” 几天后,滢娟妈被她的兄弟接走了,我和父亲到北京北站送她,回来经过双榆树,我俩饿了,就走进家小饭店。 这店十分简陋,桌椅的腿都黑腻腻的,墙上的壁纸也鼓了,店面不大,总共六、七张桌子。我爸图便宜,说就这儿吃了。 我们点了菜,等着。忽然,从外面进来个女人,她不吃饭,指着一位服务员就骂,未能尽兴,又过去扇了那外地女孩两耳光。女服务员哭了,跑出去。 这中年女人就追到门口骂,骂完便哭起来,然后走进里间。 我和爸爸正在纳闷,旁桌有个明白人,他自动凑过来,讲解:“这位是这家店的老板娘,不久前,她女儿不慎坠楼死了,现在正在发神经呢!” 我马上问道:“这店叫啥名?” 那陌生的明白人道:“嘿!您二位进来的时候没看呢!八万兴大酒楼啊!” “这么个小店!竟然叫八万兴大酒楼?这就是骆小僮那富有的家?”我十分诧异,我摸过骆小僮的灵魂,她确实把自己看作了拥有万贯家财的大家小姐,那傲视天下的气概连微软总裁的女儿也未必有吧。可,怎会与现实差距这么大!饭来了,我半天也没吃,只是想事。爸爸问怎么了。我就感慨说:“这世界上有人活得太拮据,有人又活得太奢侈了!” |